提到蒋介石,胡宗南不得不略显振作(尽管这句话让他听起来不那么舒服)。他抻了抻睡衣,皱紧眉头:“是啊,宜川防务是总裁亲自过问的,无论工事掩体还是武器装备,都是一流的,你怕什么?人家榆林邓宝珊那几条破枪都守住了嘛!陕北共产党军队充其量不过几万人马,眼下王震部队还在河东,其他部队打榆林又伤了元气,起码短期内他们是不敢动我一根毫毛的!万一……他们要是不知好歹,我二十九军摆在那里是吃素的?”胡宗南的心情也随着自己的这番话开朗起来。他被电话线牵着,绕话机转了一圈:“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相信宜川的防卫能力,共产党军队那点家伙我清楚,多半都是从战场上捡来的废铜烂铁,连榆林他们都攻不动,还想攻宜川?笑话!”
话题转到防御工事方面,张汉初心中也确乎有了一丝安慰。早在阎锡山手里,宜川城四周就已构筑了密如蛛网的永久性、半永久性工事。胡宗南接防之后,又经老蒋的秘密点化,专门请国内外军事专家,热热闹闹勘察了一阵,再拉起几千民工,花五个多月时间,狠狠“加强”了一下。宜川是座山城,四周山势险峻,重重叠叠悬崖绝壁,攀登起来本来就已极其困难。再经这么一经营,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然而,国民党大势已去,军无斗志,张汉初手下那两个团长,跟张貌合神离,关系极其微妙,这使得张汉初心中总是涌出无尽的忧虑。行伍多年,他当然懂得打仗光靠工事是不行的。张汉初思前想后,把电话重又接到整二十九军军长刘戡那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跟人家说些什么,只觉得有种压迫,让人喘不过气,非得找个人说说不可。
这种心态正是彭德怀所料到的。在吕家沟召开旅以上干部会的头天晚上,彭将三纵司令员许光达找来了:“许光达,我想把围宜的任务交给你。你这一拳头下去要有轻重啊,外紧内松,不要让张汉初感觉到他是个诱饵。”他想了想又说:“我估计,我们已经惊动他了,张汉初现在是屁股上浇油,坐不住呢!”彭总的话让许光达想起一件事。那是前一天的傍晚时分,彭德怀带着副参谋长王政柱和几位作战参谋、警卫人员一道到宜川外围看地形,因为靠城太近,大概被敌人的炮镜发现了,乒乓几发炮弹,近的就落在离老总十几米远的地方,差点出事。吓得许光达赶忙打电话问情况,并要求注意彭总的安全,不能让他往靠近敌人的地方跑,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得了。听说彭老总知道了还哈哈大笑着说:“这个许光达,就爱管闲事,我到前边看一看,有么子好担心的!”想到这里,许光达不禁也笑了:“你嫌我爱管闲事,你比我管得还宽咧!”彭德怀一愣,随即醒悟过来,两人一起开怀大笑。
笑过之后,彭德怀正色:“有人说,宜川工事坚固,位置又很重要,张汉初怕是不见棺材不流泪,你看呢?”对这个问题,许光达倒是认真想过,所以,张口就答:“我以为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宜川工事是老蒋的大作,守住了,那是钢筋水泥固若金汤;守不住,他张汉初就是十足的饭桶。以现实情况看,宜川工事虽硬,可毕竟孤悬一隅。其二,张汉初是不得已才当这个旅长的。二十四旅早在清涧就被我们打掉了嘛,哪里又蹦出一个二十四旅?现在这个番号是胡宗南强套在赵仁和蔡仲芳这两个团长头上的,而赵、蔡二人与张汉初私人关系,根本谈不上嘛……”
彭德怀眉宇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随之又急问:“胡军内部派系争斗闹得很厉害,这样看来,张汉初没有根底,一旦告急,哪个会站出来呢?”许光达知道老总是在考自己。沙家店战役之后,他们之间这样的对话是经常的,许在理论上有一套,这一点,过去林彪也都默认。但在彭德怀面前,许光达始终保持着学生的姿态,回答问题必得深思熟虑。当即他想了想,果断地说:“有一个人肯定要站出来,他就是刘戡。刘戡在洛川和黄陵的两个整编师近在咫尺,不可能装聋作哑。此人也是老黄埔,一期的,‘英雄’劲儿还有一点,陕北这几仗,他沾手就败,丢尽面子,这次不把它捞回来更待何时?”
如何在运动中彻底解决刘戡,成为第二天旅以上干部会议的兴奋点。经讨论,大家认为,刘部要增援宜川,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条是沿着洛川至宜川公路,差不多由西向东,快到宜川时,须经过一个叫瓦子街的小镇;另一条由黄龙到宜川,自南而北,半道上经过圪台镇;还有一条就是从洛川北边的金狮庙梁到宜川。三条路三个地形,打法各不相同。所以,彭德怀的打援方案也准备了三个。
以胡宗南心高气傲的秉性来说,最有可能指令刘戡取道洛、宜公路,必经瓦子街。彭德怀展开厚厚的大巴掌,在图上瓦子街上空使劲压下去,说:“在瓦子街歼敌,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方案!”它实际上又是一只口袋,口朝洛川、底对宜川。彭德怀命三、六纵队以一部兵力做口袋底,在正面抗击,不使增援之敌与宜川守敌会合;一纵从左侧后突然攻击,负责扎“口袋”口,断敌退路。黄河东岸的二纵迅速渡河,由南而北,从敌人屁股后边攻击袋口左翼,正好与一纵攻击方向相对应。这样,一、二纵队就像一把剪刀的两个刃面,往起一绞,便把刘戡的生路绞去了。这个称作“合围合歼”的打援方案如同火一般在旅以上干部们心头燃烧起来,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彭德怀举起一个拳头,喊:“就这么打,有一个师吃他一个师,有两个师吃两个,来多少收多少,一个不留!结束战斗后,枪口一转,再把宜川搞掉,就算完事!”他的拳头分别在地图的两个点上落下去,先砸瓦子街,又砸宜川,好像那是两个粉笔字,一抹就可以抹掉似的。
部队出征的日子定了。这次出征不比往常,陕甘宁大后方翻身解放的农民,刚搞过土改,支前热情高得不得了。真是忙坏了贺老总!中央军委考虑到西北野战军外线作战,决定把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区,干脆改为西北军区,贺龙仍当他的司令员,习仲勋任政委。这就是说,在整个大西北,彭德怀打到哪里,贺龙就得保障到哪里,而且打出一块地盘就得巩固住一块地盘,这才叫名副其实的“解放”。
“乡亲们——”在晋西北一个乡村土台子上,贺龙照例捧着烟斗,打着高高的绑腿,威风凛凛挺立在台前说话。他告诉那些扎着白羊肚手巾、穿着粗布棉袄的晋西北农民,国民党蒋介石就要完蛋了!“眼下土地改革,我们分到了土地,翻身解放过好日子喽,可是,全国还有许多地方仍在蒋介石统治之下,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西北野战军这次南下作战,就是要解放那里的乡亲,让他们同我们一样,过好日子!”说着话,他又要出发赶往河西绥德军分区该分区四、六两团要北上榆林以北,对那里的守敌发起进攻,以切断榆(林)、包(头)之间的交通,整体上牵制敌人,保障边区北翼安全。这是两个团头一次单独作战,分区司令员张达志希望贺老总能去讲个话。
其时,贺龙刚从晋南给王震整肃部队回来,习仲勋说:“老总啊,你别搞垮了身体呀!”贺龙笑眯眯地说:“垮了身体没啥子,部队千万垮不得。”他是有感而发。二纵东渡黄河,同晋冀鲁豫军区八纵及三纵独三旅一道,在1947年底把晋南重镇运城打下来了,歼敌13000多人,战绩可嘉,纪律上却出了偏差,见什么没收什么,连学校的钢琴都没收了。周恩来听到这件事很生气,在西北局高干会议上板起脸批评了一通。贺龙心里不好受,二纵是他的老部队呀,出这种事!他跟彭德怀打个招呼,就赶去山西新绛。见了王震,说:“你们客观上是帮助敌人啊!没有群众,我们还有啥子胜利哟!三五年内怎么消灭蒋介石嘛,想一想吧同志!纵队党委要作自我批评,检查错误,接受教训,把这件事当作大事好好抓一抓。搞个铺,我住下来,和你一起抓……”这一抓抓得王震终生难忘,解放后还常常提起这件事,说对二纵队此后的建设“作用很大”。
外线战场一开辟,稍稍像样点的主力部队都杀出去了,大后方一片空虚。尤其是晋绥,又要对付傅作义,又要对付阎锡山,九九归一,还得打仗,不打仗一事无成。贺龙同李井泉商量,让副司令员周士第挑担子。1947年12月晋绥分局联合召开对敌斗争会,一检查竟查出一个“左倾”错误:土改当中个别地方政策掌握得不好,一概而论把地主吊起来批斗,惹得毛泽东大发脾气。对国民党俘虏尚且发足路费走留自便,怎么就容不得一个土地主?毛泽东下令把任弼时“加强”进来做工作,才算把风气扭转了。这件事让贺龙有点儿尴尬,好在绥德分区的两个团北上之后干得很漂亮,1948年4月中旬,在内蒙古伊克昭盟准格尔旗接连打了两次胜仗,一次歼灭伪蒙警备师1000余人,俘敌少将师长;一次全歼敌八十六师二五六团1000余人。仗打得好,战场纪律、群众纪律也响当当的。贺龙略感欣慰的同时,也生出许多感慨。绥德分区这两个团一度也不怎么样,把张达志调去当了司令员,才出现新气象。所以,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干部过硬。张达志,行。
张达志原是绥蒙军区副政委,几个月前冬季即将来临时,前方部队要南下作战,急需越冬的被服、装具和经费,彭德怀早一个电报晚一个电报,催得贺龙像热锅上的蚂蚁,同林伯渠、习仲勋商量来商量去,只有做点生意,贩土特产。贺龙想起张达志。命令一到,张达志带两个骑兵团呼呼啦啦赶来了。贺龙交代任务,说:“你带两个团,一个到关中,一个到晋南,我给你两部电台,任命你为陕甘宁晋绥游击司令。你每天同我直接联系,详细报告一切。换到的东西和钱,路上不管碰到西北野战军哪支部队,他们要钱给钱、要东西给东西,只要打个条子就行了。记住,你的任务不是打仗,一定要保证钱和物资万无一失!”结果,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
贺龙一面给张达志签发表扬电,一面就想着这支部队的后路。他全力经营地方兵团,不光是为大后方自卫问题,大目标还是给野战军输送兵员。部队隔段时间就要紧缩机关充实连队,一步一步正规。在老区,贺龙要动员失散的兵员归队;在新区,则大力发动群众参军,组织游击队。贺龙地方兵团就是这样一点一滴拉扯起来的。几仗一打,部队翅膀硬了,就升级到野战兵团。光是1947年一年,就有五万人这样加入到地方部队,有三万人升级到了野战军。难怪彭德怀说,西北野战军建设自始至终凝聚着贺老总的心血。没有贺老总,就没有西北野战军的胜利。贺老总跟西北野战军指战员们感情最深。
情况确实如此。筹粮筹款,贺龙在老乡们面前提起前方指战员就动感情:“我们部队苦啊,行军打仗,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天天饿着肚皮跟国民党干。大家都看到了,天冷啰,北风一刮,又要下雪啰,战士们身上还没得一件像样的棉衣……”寒冬腊月,解放区村村寨寨都在唱那支歌:“好儿郎,上战场,打垮老蒋过新年。”贺龙也跟着一块儿唱。歌声里,陕甘宁和晋绥老百姓都从千里之外把粮食、药品、被服往西野部队送。边区政府副主席兼野战军后勤司令刘景范熬红眼睛,把成千上万的支前群众编了队伍,什么担架队呀、运输队呀,男女老少抬着门板、推着小车,跟随野战军正规部队,浩浩荡荡往南方开。老人们碰面就说:“娃娃跟大部队走咧,打宜川去咧!”那神情既庄重又自得。到抗美援朝时,彭德怀在大同江边回忆起这一段,还感叹不已:“么子叫人民战争?这就叫人民战争……”
一纵队雪中嚼原粮,许光达马上饮烈酒
连续一个礼拜,宜川城里显得格外安静。安静到一进入夜晚,老百姓就睡不着觉。张汉初的生物钟也被彻底打乱了,晚饭一吃就特别兴奋,必须一直不停地折腾,查查这个哨位,看看那个碉堡,不到凌晨五六点钟,他是绝对没有睡意的。
就工事而言,宜川城防的确值得吹嘘。能利用的地形条件,通通利用上了。最倚重的是外七郎山和风翅山,为城防工事的核心。外七郎山位居城西,与城内的内七郎山紧密相连,内七郎山是城内制高点,地势极为险要。一旦打起来,城外所有据点都失守,而只要守住这个点,即使城破,对方也无法在城里立足。内七郎山的工事极隐蔽,周围又都是绝壁,仅有一条单人小路可上。如果把这条路一堵塞,天大本领也攻不上去。张汉初对手下那两个不怎么和谐的团长说:“你们两个,一个人一座山,只要把外七郎山和风翅山给我弄住了,大炮把我耳朵震出血来,我也能打呼噜睡觉!”
可是,万一守不住这两座山,要突围呢?张汉初没有认真想过。当初董钊向他传达胡宗南的命令,让他前往宜川上任时,他跟二十七师师长王应尊私下透露过一百二十个不愿意。那仅仅是因为自己与赵、蔡二位团长关系不深,担心日后指挥上掣肘。再说,宜川是兵家必争之地,越是“固若金汤”,危险性越大。至于突围……张汉初耳边不停地响起那些耳熟能详的话:“不成功,便成仁!与共产党军队只有鱼死网破,誓死报效党国……”这是那天刘戡在电话里给他胡乱灌下去的迷魂汤。当真要将尸首埋进宜川城的瓦砾之中吗?张汉初疑虑重重地想。越想越感到宜川的城防工事存在着重大缺陷,那就是于突围相当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