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吴保法都从梦中被惊醒，全身冷汗。后来他在电话中叫“大师”解了一下梦，但其解释在他看来都不是很靠谱，一个说心中秘密可能被参透，小心为妙；一个说倒是可能有财运。有时候之所以感觉不靠谱，多半是因为自己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答案——只是这次吴保法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相信何种解释，也许这也是他心神不宁的主要原因。
十一
这一夜，吴保法眼都没有合上过，和王文秀做完爱身体上的少许疲劳与考虑事情神经紧张交织着。索性下床，披上羽绒服踱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了一扇窗，拿出一支烟点了，轻轻地抽起来，仿佛害怕惊醒这刚睁开双眼的清晨之女。天已经有点吐白，一阵西北风从半掩的窗户中溜进来清醒着人的大脑。从窗户看出去，这个县级的小城并不大，三四层的楼房居多，而且大多数有点破旧，但远处银行、电信这些国有企业的大楼还是相当气派的。路上行人开始多了起来，开着小车、驾着摩托、骑着自行车的都有，公共汽车载着早起的人群去各个地方。看得出刚过完年，各个单位欢庆春节的条幅都还崭新，最有气氛的当属早餐小摊前，刚出笼的一屉屉烧卖、小笼包、大肉包冒着蒸汽，居民排成队要么就在小摊坐下吃，冷风吹过缩缩脖子，要么带着打包，回家好好享受。
这好像十几年前的平江，彼时平江早就撤县设市好多年了，农村的小孩最向往的就是去城里一趟，那时候吴保法家里好穷，可以说是响叮当，可幸运的是他有个特仗义的哥哥，就是吴保平。吴保法差不多三四岁左右时，每次吴保平和大人去城里，都会给保法带回几个大肉包，那时候一个大肉包两毛钱。最让保法敬佩并且惊讶的是哥哥保平好像会变魔术，人虽然小但口袋里总是好像有零花钱。于是哥哥成了保法的保护神和敬仰对象，以至于老师问大家长大了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保法的回答便是要成为哥哥那样的人，因为哥哥有神奇的本事，不管什么时候好像都能从口袋里变出几毛钱几分钱的。有一次，保法实在是好奇心驱使，忍不住在深夜趁着哥哥睡觉的时候，起来摸了哥哥的左口袋，没有，右口袋，也没有，正要去摸衬衫的口袋，保平起身笑了笑说别摸了，在这里呢，说着就从枕头下边摸出一块钱。保法凑上去，左看右看着，保平把钱放进了裤子口袋，还说着，永远要保留最后的一块钱，以防万一！领教了哥哥的神奇，保法还怀疑过是偷别人的，但是爸爸妈妈从来也没说过钱不见了，邻居家的更加不能偷了，那是犯错误，而且保平跟他说过坑、蒙、拐、骗、偷、抢都是旁门，没有手上的金刚钻，就别揽这个瓷器活，不是我们可以干的事情。
于是，除了上学之外，保法就成了保平的跟屁虫，他倒是要看看哥哥是怎么“变戏法”的。也许是吴保平看出了小弟弟的心思，小弟弟年岁也差不多可以跟自己一起赚点零花钱，或许还能成为自己的好帮手呢。
说句实话，吴保平的赚钱方法在弟弟眼里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其贵在钻研和坚持，钻研你就可以比人家效率高，坚持你就可以比人家能积累。
小时候，家里每次酱油用完都差小孩去买，那真的叫做“打酱油”，不像现在到超市里边拿了一瓶甩五块钱就走，没有一点感觉的。以前家里的小孩拿了空瓶子，一般瓶口还栓了条绳子，到村口的小商店买两毛五的酱油，小老板就用专门的长杆的小圆竹筒，一竹筒正好够钱，用漏斗倒进。剩下的两毛钱刚好够一根芝麻冰棍，小孩子就可以屁颠屁颠地回家了。酱油出厂后都是放在土陶罐子里存储，所以那个盖子就很讲究，既要容易打开，又要使得酱油保持干燥让苍蝇什么的进不了身。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哪个老工人发现，在竹笋长成竹子的过程中掉下来的壳经过干燥后封口，用绳子拴紧后特别符合要求，于是这种原材料的需求量一直保持着。吴保平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通过劳动赚钱的机会，日子刚过立夏，便经常带着保法逃课去竹林子里捡笋壳，这个时候小朋友在上课没人竞争，另外一方面这个时候大人也看的不严。因为随着大家都知道这个能赚零花钱后，捡的人就多了，供求关系一下子倾斜过来，酱油厂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一则要求长度一定要大人拇指和中指撑开后距离的15倍左右，足够长度和宽度封酱油陶口，二则一定要“瓜熟蒂落”的，不能是嫩的，这样有足够的韧性，三则要晒得足够干，保持陶口干燥也给酱油厂节省开支。这样的情况下，小孩子们就各显神通了，家里有竹林的从早季笋开始就围上了绳子，表明“禁区”，经常还去站岗的，有的一放学就沿途捡，更有的对那些长在高处即将掉下来，又没有掉下来的“精品”采用手拍的方式，用巴掌拍着幼竹的茎部，这力道要掌控好，手型也是相当要紧的，同样的力，同样的节奏，拱起手背的掌型对竹子发出的力道要大，平手发出的力道要小很多，各有好处。力大了，幼竹还没长成竹梢的头可能就被甩断，那样的话可要尽快逃跑，因为几乎等于毁了一根竹子。正因为如此，很多老人经常在竹林里守着，赶小孩们，不让他们拍竹子，何况踩的人多了，新鲜的竹笋不好冒尖，冒尖的还可能被踩断。不要小看竹笋，能做七七四十九道菜。保平和保法两兄弟一般起得最早，这样卖的时候价钱还可以到一斤一毛钱，甚至一毛二，如果晚了就是五分钱一斤了，加上兄弟两逃了很多课去，收获相对就多得多。每次都是保平挑着，保法跟在屁股后边，光脚走三四十里路到酱油厂，能收获几块钱。有时候保法人小，总觉得累，对着保平喊着：“哥哥，捡了好长时间，跑了好多地方，回来一晒就贬下去一大半没有，有没有赚得快一点的方法。”保平这时候都是笑着说：“有！——就是偷，抢！”偷，有贼心没贼胆，抢，那更是没那想法。每次，保法都蔫了吧唧的一百个不情愿。但是保平会鼓励他：“想赚快点？谁不想？你想到的方法别人也能想到，何况我们都没有别人的条件。一笔一大把是一种方式而已，一笔一小把，积少成多，最后就是一大把，结果还是一样，最重要的是你在这个过程中得到的经验，这就是我们的养分，给下一把打下基础，千万别看着别人对照自己，要自己和自己比。”那时候起保法还和保平学会了一招，赚五毛钱，两毛五放进储蓄罐里边，一毛五分钱买一根教鞭给老师，别让他把逃课的事情告诉爸爸，一毛钱买根冰棍给看竹林的奶奶，下次就直接睁一眼闭一眼。
暑假来了，伙伴们都在迎接自己最快乐的日子，可以无拘无束，可以游泳，可以打麻雀，可以下棋，只要别把自己丢了，看好家就可以了，暑假作业那是最后两天才会记起来的事情。而在保平和保法两兄弟看来却是可以大干一番的好时光。连学期考试后的报告单还没有拿，吴保平就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储蓄罐，“哗啦”一声，硬币、纸币散了一地，数了一下整整有两百五十多块钱，转而对保法说：“小弟，我要去买弯箩捉泥鳅和黄鳝，钱可能不够，你的呢？”保法犹豫了一下，哥哥怎么知道自己也有储钱罐的？但还是无条件地从妈妈的衣柜里边拿出来，数了一下，也有一百多。保平笑了一下，拿了一百，说道：“剩下的你自己藏好，这一百块钱算我借的，暑假我准备到浦江那边去买五十个弯箩，二十个大的，三十个小的，白天进一箱冰棍去卖，晚上就去排弯箩，赚多了再去进货，一个暑假下来可能能赚上千块钱，你能不能吃苦帮我？”保法听得眼睛都发亮了，那时候万元户都是稀有的，每当人家说起哪个邻居是万元户，那称赞声甚是馋人。
夏天，农田里的水稻已经成熟了，家家户户都在磨着镰刀准备收割，因为江南地区夏天多雷阵雨，往往不知道什么时候一朵乌云飘过来就一阵滂沱大雨浇下来，而且第二季的秧苗要尽快种下成活才不会在收割的时候因为晚了导致收成不好，所以要在短短的个把月的时间内将水稻收割，脱粒，晒干，翻水田，播种秧苗，插秧，早肥，甚者粜谷等等环节全部完成。这在江南乡下叫做“双抢”即为“抢收、抢种”，那时候保平和保法两兄弟人还小，充其量浇浇水，拎拎秧苗，晒晒谷子，还不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兄弟俩推着自行车走了五十多公里路运回弯箩的时候，家里的父母都傻眼了，花了几百块钱买一堆竹子编的东西，总是感觉不是很靠谱，不过看着两个小子风风火火的样子，父亲倒是除了一声“哇，这两个小赤佬，搞这么大场面”惊叹以外，就去忙农活了，母亲见父亲都没有太大意见，也默不作声，不过在深夜里看见两个小子还兴奋得睡不着觉，还是怀疑地问了保平：“保平，你这弯箩能行吗？”她的意思说真能赚到钱吗？但在这么小的孩子面前谈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大，所以有点不好意思。保平忽地从床上跳起来，一本正经的算起账来：“白天我去卖冰棍，晚上去照泥鳅，如果每晚能有8-10斤黄鳝，10斤左右泥鳅的话，每天能卖八九十块钱，估计一个农忙能稳赚上千呢。”这下子，母亲倒是怀着美好的愿望睡去了，不过事实上钱不是那么好挣的。
江南的夏天虽说比不上三大火炉般炼人魂魄，但绝对也是烤得人直冒烟，当地有句俗语：“六月六，晒鸭蛋熟。”意思就是说六月初六的天气很热，阳光烈的，能将在外边的鸭蛋晒熟了。这样的天气，一般吴保平不敢让保法跟着，年龄太小，容易晒伤了。保平将一个木箱子固定在二十八寸永久牌自行车上，前边挂了一个瓶子，是自己喝水用的，一般一天进五到八十支冰棍，部分奶油雪糕，部分是芝麻或者绿豆的，一般一支最多能赚五分钱。每天基本下午吃完饭就出发，推着车，用一块木板敲着木箱子，一边喊着：“棒冰喽，卖棒冰了！”家里的小孩子就闻声而来买，这样撒大网的方式走了几天后，有时候进的冰棍不够，有时候卖得不好，就剩下。于是，吴保平想了个办法，看天气定进货量，如果天气很好就按照计划，一般一个下午都能卖掉，如果天气不是很稳定，就和各村的小商店商量，自己拿少量货，如果缺就从小商店拿，这样就是帮着小商店卖一部分，小商店何乐不为，自己也可以预防损失。另外一方面，吴保平让保法在家里特别留意广播的通知，如果哪个村什么时候要开会，第二天保平就会出现在那里，农忙的时候，既走村里，也走田头，两条线都不放弃。这样下来，比原计划能多赚30%左右，不过结果就是被晒得皮肤通红，只好每天戴着草帽，穿着长袖。
一到傍晚的时候，吴保平就带着保法去挖蚯蚓，要到专门的阴暗潮湿、泥土松软的地方去挖，然后小哥俩就在房屋前的水泥地上开始穿饵。弯箩由两个竹篾编成小圆柱形箩部分组成，呈直角形，一般黄鳝或者泥鳅闻到诱饵的味道后从一个箩口进入，再往里就到了第二个箩，每个箩都有倒刺只能往前，不能后退，所以一般第二天收箩的时候黄鳝或者泥鳅一般都在第二个箩里。黄鳝和泥鳅都是肉食动物，一般都用蚯蚓做诱饵，将挖到的蚯蚓用细细的两个尖的竹篾穿身而过，卡在入口箩的内侧引诱猎物的到来。同时弯箩有大小，大的组成直角的两个箩又长又硬，有的甚至是用塑料包装袋编制而成，很有韧性，也耐用，专门抓大的黄鳝，小的一般由两个中间宽，两头小一点的圆筒形竹箩架成，用来抓泥鳅比较好。晚上将弯箩排到预计有黄鳝或者泥鳅出没的地方，第二天早上去收，集中到一起，再一个个打开盖子倒进水桶里边，当然抓的不一定都是你想要的，有时候好几个弯箩里边都是蛇，不过都不是毒蛇，因为蛇也是食肉动物，它被很腥的蚯蚓吸引，或者已经将弯箩里的泥鳅或者黄鳝吃进肚子里，最厉害的就是，黄鳝比较大，一半的头还从蛇的嘴里露出了，那就需要放饵的人采取果断的措施将黄鳝解救出来。
准备好了“陷阱”，保平和保法兄弟两个踌躇满志地拉着弯箩去刚翻好的田地里，那是最好的“战场”，田地刚翻好，很多小虫子翻出来，黄鳝还有泥鳅晚上就悄悄地出来觅食。不过实际情况好像有点悲观，好多有利的地方都已经被人占领了，连续两天都是，捉到的黄鳝和泥鳅比预期的要少很多，保法有点沮丧，对着哥哥含着哭腔说：“怎么办？现在是最好的时机，都被船上人给占了。”保平没有说话。所谓船上人就是外地那些吃住都在船上，没有定所，靠着捉鱼、捉泥鳅黄鳝，还有捡垃圾为生，这些人有的慢慢融入本地生活而上岸，有的一段时间靠在这里，过段时间靠在那里，过着水上的“游牧生活”。当时船上人多来自苏北，性格粗犷，与本地人迥异，但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地生活着。这下遇到了难题，停了半晌，保平说道：“那我们比他们更早就行了。”
第二天，保平和保法整整提前了一个多小时，田地里的好多下水口有利地方都排上了弯箩，所以一早，兄弟两个就去收，却发现自己的弯箩全在岸上，地里放着做了红色标记的弯箩，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收着。这下吴保平肺都气炸了，跑到那个人跟前，问道：“这岸上的弯箩是不是你丢的？是不是换成你的了？”
中年男人穿着一件雨衣，戴着一顶草帽，看都不看保平一眼，继续干着自己的活。
吴保平抓起一个对方的弯箩就往水沟里边丢……
中年男人转过头，瞪大了眼珠子，令兄弟两个不寒而栗，用着极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着：“这地方我早占了，不知道你们的弯箩谁弄的。”
“怎么可能？我们村里就我一个排弯箩的，我们昨天来的时候地里的人刚收工，我们是第一个，你的弯箩放的地方原来就放着我们的弯箩，一定是你弄的！”保平才不信对方的话，据理力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