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有时候好多事情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复杂,有时候又远远没有自己估计的那么简单。对于前者而言,保法和两个保镖背着两个大包来到了预定点,而对方只有两个人,看起来干瘪干瘪的;对于后者而言,对方对保平兄弟两个的了解可能超过他们自己,两个干瘪的人不起眼,不过人家手里自制的短枪足以让保法三个人头皮发麻。
几个人上了船,大概向海中间开了半个小时,与另外一条船接上。从船上走下两个人检查了钱的数量和真假,朝刚才带头的两个人点了点头,便背着背包跳上船扬长而去。带头的干瘪中年人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保法,是保平的借条,保法确认了一下哥哥的签名,问道:“人呢?”
对方递过来一张纸,上面打印了一行字:“钱到安全的地方后马上放,最晚24小时内。”保法拿着纸,转身看了看旁边的两个“保镖”,他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早就脸色煞白,毫无血色,额头都是汗珠。看来指望不了他们了,但现在还能怎么样呢?船到岸,吴保法上岸后一边看着对方的两个人,一边还想说着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声音来,眼巴巴看着两人开着船消失在海面上。
保平终究是回来了。那天夜已经很深了,富兰厂里难得的安静。由于近一阶段的单子做得七七八八了,工人晚上就暂时不用加班。办公室里保法一个人正在看着盘点出来的生产单,他喜欢泡在车间和办公室里,特别是富兰厂的这个办公室是他和哥哥起步的地方,具有特殊的意义。每次遇到重要的事情需要思考和解决,保法总喜欢在这里一个人关起门来独处。
“咚咚咚”似乎有人敲打着办公室外边的窗户,深秋的夜风挺大,外边树木摇曳的身影有时候晃得有点让人心惊。保法抬起头仔细从窗户里向外看,寻思着:是谁呢,这么晚了,除了看门的建平以外厂里的工人都放假了,外来的工人都在另外一栋宿舍里。
保法喊了一声:“谁?”定神仔细听着外边的响声。
“是我,保平。”外边的人轻声回应着。
竟然是哥哥,保法赶紧打开上了保险的门。保平一闪而进,顺手关了办公室里的大灯,只留下台灯亮着,走到对外开着的窗户边看了看,慌慌张张地坐了下来,说道:“保法,给我泡碗方便面。”
保法一边从柜子里拿出面泡了起来,一边看着似乎心神不宁的保平,问道:“哥哥,你都吓死我们。上次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才回来,我们都没地方打听你的消息。”
没等方便面泡软,保平就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等保法的话音刚落,保平就已经在抹嘴了。他定了定神,从口袋里拿出一包东西,放到桌上对保法说:“弟弟,这里是所有我私人的家当,我个人账户里的钱被我分成了几份给你,还有爸妈。几个工厂的资产我在注册的时候就写了我们家里人的名字,并且有请律师声明我不在你可以全权处理……”
没等保平说完,保法感觉事情很严重的样子,问道:“怎么回事?不是都解决了吗?你这是要干什么?”
“弟弟,跟爸妈说一声,我是不孝子,我对不起他们。”保平似乎有点哽咽,“另外有件事情你一定要帮我,里边有份钱是给许蕾蕾的,你帮我给她,替我说声对不起,是我负了她。”
“她就是你一直以来背后的女人?”保法似乎有点不敢相信。
“答应我,一定要替我照顾好她,无论她要求什么,都要替我答应她。”保平点点头,盯着保法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保法迟疑了一下,狠狠地点了点头,问道:“你还没回答我出了什么事情,你要做什么呢?”
“哎!”保平叹了一口气,表情很痛苦,说道,“你哥哥我自认为聪明一世,却糊涂一时,我让陈丽娜这娘们给骗了。这个恶毒的女人故意接近我,让我一步步走向他们设好的圈套,介绍我去那个狗屁俱乐部,后来到海上设赌局,不但把我随身的钱全部骗光,而且还让我把借的100万全部输光,这个臭女人,这个臭女人竟然在茶杯里下迷药……”
保平情不自已,低声地吼着,突然又大笑起来:“我让她不得好死,你知道我怎么惩罚她的吗?保法你知道吗?”
吴保平一向都是挺冷静的,保法第一次看到哥哥如此癫狂,呆呆地看着,摇摇头。
“哈哈,我狠狠地惩罚了这个恶毒的女人,我用刀一刀一刀地在她脸上画着铜钱,画了一个又一个,画了一个又一个。”保平睁着铜铃般的眼睛,在夜里看起来特恐怖,不断挥舞着双手,在台灯的映衬下反射到墙上让保法后背出了一阵的冷汗。
“哥,你毁人家容了?”保法急了,拉过保平让他平静下来,“哥,你怎么这么傻。100万就100万了,不就是钱么,钱没有可以再挣。我们现在产业这么大,这点钱算不了什么,再说大不了去报案。但你怎么这么傻,这种事情大家都没好处的。”
“钱是我们血汗挣来的,我们可以挥霍,可以玩,但是不能这么骗我,不然在这地界上我们还怎么混?”保平怒吼着,随即冷笑道,“报案?弟弟,你太幼稚了,你太单纯了,你还相信这事情?”
“不管我怎么样,现在陈丽娜怎么样了?你现在怎么办?”
“别提这个女人,她现在正被困在卫生间里,赤身裸体地,花花的脸上血一点一点地往下流,直到流干,直到流干。”保平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静静地向保法描述着,突然站起来,说道,“我得走了,一会儿的火车,我先到南边去,如果风声紧,我就到广西、云南那边去躲躲,实在不行就往边境上跑,我认识浦江那边以前在云南下放的老人,他们告诉我如何走。”
“你就这么走了?”保法还没有回过神来。
“别担心你哥的生存能力,我带的现金够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了,你主要是做好答应我的事情,其他的别担心,就当我只是出去走走,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回来吃你的方便面了。”保平这时出奇的平静,一手揽过保法深深地拥抱了一下。
保法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狠狠地抱住哥哥,但不知道说什么好。
十八
“哎,老板,差不多我们要到了。”保法迷迷糊糊中被摇醒,看见小金回头正看着他。刚才的回忆太费脑筋了,半梦半醒之间,保法感觉头昏脑涨的,睁开眼睛,说话的是小金,推他的是文秀。车停在工厂门口,几个人下来,直奔楼上的办公室。门卫室的吴建平出来打了声招呼,现在整个工厂没几个人,最早的一批工人上班是在后天,大年初七。
刚到办公室,小金就过来说道:“老板,确认了一下,税务的后天上午过来。”
“那不是我们第一天开工吗?这个时候来凑什么热闹呢?真是的这些人,问问能不能挪一天。”保法皱了一下眉头问道。
“我问了,他们说全市的各个片区,特别是各个企业都已经定了,像茉华这样的超大企业都做完了,态度比较强硬,时间不能变。”小金无奈地表示,“我也不知道他们来做什么,好像说去年的机头税要增加,来现场看一下。”
“嗯,这个前几天税务的俞所电话跟我通过气了,不过也只是说了有这个事情,细节也没怎么说。这个时间过来,你要做好多方面的准备,开年红包啊什么的。哎,对了,中午的时候去镇上的福满楼定个包厢,到时候请他们吃顿饭吧。”保法点了点头,说道。
开工那天,天蒙蒙亮,保法起了个大早,来到工厂,门口见到正要出去买菜的于老师,打了个招呼说道:“于老师,有吃的东西吗?”
于老师从三轮车上下来,搓了一下手,说道:“奥,早上还真煮了一锅粥,进去找一下你妈吧,我先去买些菜。”
“好呀,你先忙吧,我先要放几炮,红红火火的!”说着从车的后尾箱拿出了爆竹和鞭炮,又对着门卫室喊道,“建平叔公,有火吗?我的火机不知道掉哪里了。”
“咣!”门卫室的门开了,吴建平还穿着毛裤就拄着拐杖从里边出来,说道:“有,有,这里!”说着丢了一个火机过来。
静寂的清晨被爆竹和鞭炮的声音叫醒,提前到来的外地工人从宿舍窗口探出头来,有几个已经拿着脸盆、牙刷开始洗漱。王秀珍刚打扫完车间,正拿着扫帚准备清扫门口的灰烬。
吴保法到楼上看了今天大概的行程,换上一件西装,从抽屉里边拿了昨晚小金准备好的装满开工红包的布袋子,来到工厂门口,吴建平急忙放下手中茶杯,手里还拿着包子就从门卫室里几乎是冲出来,没等他近身,吴保法白了一眼说道:“赶紧去吧大门开了,已经有人开工了。”
吴建平脸红了一下,转身往门卫室里边跳,按了一下开关,大门徐徐地打开了,转而又向着吴保法奔来,一边嘻哈的跟保法说着:“侄孙,这么早呀!今天是好日子呀,昨天我看了一下黄历,适合开工,而且天气看起来也是不错哟。”
吴保法看着他过来,心里想着:这个老家伙,嘴上甜言蜜语,不就是想要红包吗?这看门的比老板起来得还晚,要红包倒是飞快,还瘸腿了呢,否则估计是要飞起来的。不过嘴上还是笑嘻嘻的:“是呀,讨个吉利,您老这段时间辛苦了,冬天火烛干燥,晚上还烦你费心多多走动,多多走动。”
“哎哟,保法,你叔公也是混过江湖的人,不是我夸你,真心是个老板,会赚钱的料。”吴建平拐着,一只手已经接过了红包,嘴上这么说着,不过内心嘀咕着:是不是舍不得?小气鬼,想当年你叔公给手下发红包都不打哈哈的,你看你这神情,手都在发抖。
这天的天气确实很晴朗,已经大亮,路边的白露渐渐化水。本地的工人陆陆续续来上班,结果老板的开工红包径直到车间。而外地的工人大都聚集在大门口,昨天已经报过名的三五成群一起走进工厂,一大批还在观望的工人在大门口转悠,一会看看在大门口发着红包的老板,一会小声问着发了多少钱,一会又转到大门另一边贴着的“招工启事”前边,端详了一次又一次。旁边放了一张大桌子,一群人围着桌边正在记录的王文秀和小金。
“老板娘,你们除了找熟练的缝纫工,还招其他的吗?”一个看起来岁数不大,但留着满脸胡子的小伙子探进头来问道。
王文秀被问得有点愠怒:“谁是老板娘?你自己看招工启事。”
旁边的小金正在偷偷地笑。
小伙子也是不服气,说道:“问一下不用这么没好气的吧。我们也是有技术的人。”
王文秀抬起头,平静了一下,微笑着说:“要么,给您去问一下老板娘?”
旁边的一圈人哈哈大笑起来,小伙子倒是满脸通红,小声嘀咕道:“不是说你好看么,这么好看不做老板娘多可惜,你到来劲了,我自己去看招工启事。”
这话说得王文秀鼻子酸酸的,眼泪不禁在眼眶里打转,起身对小金说:“你替我一下。”说完转身就走了。
“去哪里,我还有事。”
“厕所,一会就回来。”
门口的人越来越多,里边不但有其他工厂的工人,也有跟着老乡过来观望的外地抱团者。其中好多人直接奔到报名处登记,搭上熟练工人的一般都没有问题,得到确认即刻便可上班,一部分孤家寡人不甘心被拒,苦口婆心地询问着其他工种是否还需要人。
这时一辆车身印有“税务”两字的小轿车停在门口的路边,下来两人,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样子,腋窝下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从后座右侧出来,另外一个是女青年,从副驾驶座下来。保法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招呼着父亲顶他一下,迎了上去,握了握手,说道:“哎哟,白科长,这么早?”
“不用这么客气,公务在身,没办法,这位是我们所新生力量,郑淑敏,你叫她小郑就行了,可是名牌大学毕业,所里一宝哟。”白科长是镇上税务局业务科的科长,全名白朝歌。
“幸会,幸会,一看就是个有为青年。”吴保法朝郑淑敏点点头,正想着上前握手,见对方没有反应,犹豫了一下也就作罢,转身对白朝歌说道,“我们到办公室坐吧。”
“吴总,看这个情形,生意果真不错嘛,什么好坏的经济形势对你都没有什么影响啊。”白朝歌看了一下人头攒动的工人,插科打诨的说道。
吴保法一边进门,一边苦笑着:“白科,您这话我是爱听的,说明我们企业抗风险能力是不错的,不过现实的情况您也是最清楚的。单子不好拿不说,工人讨价还价能力越来越高,流动性也越来越强,政府还规定了企业一定要为工人提供完善的福利保障,还要最低工资限额,钱塘省是全国最高的,国外压我们的价格,国家也没提供一些更强有力的政策支持,退税幅度也是低得很。原材料猛涨,去年一年毛料竟然涨了一倍多,再加上设备维护等等,说到底我们的技术水平还处在手工向半自动化前进的道路上。其他的公安、卫生、工商、消防等等方面压力我就不说了,您也懂的。”
白朝歌低头走路,颔首不语。后边的郑淑敏表情木然,环顾四周。
经过车间门口的时候,白朝歌对吴保法说道:“哎,吴老板,我们先到工厂生产车间看看吧,我们小郑也是第一次来,也让人家真正下下基层嘛。我们所现在实施一对多服务,一个业务员将对口一个区域,几个标杆企业定点服务,以后小郑就交给你锻炼锻炼了。”
“哎呀,这么好!好好,有小郑为我们做顾问,我们的工作有保障了,有保障了。白科说的在理,我们先去车间看看,来了这么多次,都没有走走我们的流水线。不过请担待一点啊,车间里边不比办公室,气味挺重的,小金去找找,拿两个口罩。”说着,转身引导白朝歌和郑淑敏进车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