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叔侄两个跑了一个来回,换一个新的稻草堆点着了,拐角的地方跑出几个小孩子,嘻嘻哈哈,看着这边,说道:“嘿嘿,大人也玩?!”
“哎,那不是秦芳吗?”一个辨认出了阿芳。
“秦芳,走,我们大部队去逛逛!”几个扯着嗓子对着秦芳喊着。
秦芳低着头,没做声。
秦文忠知道她想去,但是很晚了,她又不敢提出来,就说:“去吧,不过早点回来,而且回来的时候要一起,别走散了。”
“哎,好的。”秦芳一下子活络了起来,蹦蹦跳跳地和小伙伴们汇合了。
小孩子们向着远处进发,最后只能靠着竹竿上边点燃的火把才能辨认到底到了那里,刚才嬉闹的情形一下子又变得安静了起来,村庄里边偶尔一阵的犬吠反而更加突出了原来的宁静。秦文忠其实享受着这样的晴朗和宁静,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现在每次回家,秦文忠其实也难得找到一份宁静,节日的时候父母列好了清单,一个个地走亲戚,走完,差不多假期也结束了,平日里偶尔回来,家里人忙忙碌碌,也顾不上他,短短几天,嘘寒问暖一下子就过去了。这次回来确实难得时间这么长,走完亲戚还可以好好安排自己的节目,当然也意想不到遇到了如此多的事情。此刻坐在田垄间心境绝非上次一样,反差之大,秦文忠总想好好捋一捋,但是每次捋到一半就丧气地坚持不下去,这让秦文忠很是失望,失望一则因为所有的变化来得太快,太猛烈,太措手不及,身在其中的人坦然无觉,但所表现出来的行为举止让旁观者惊恐异常;二则秦文忠自身的失望,难找到一个宁静的地方,自己也远远未强大到能够坦然面对现在的一切——可是刚才还能真真切切地感觉麦苗还是那茬麦苗……
“叔,叔,快走!快走!”这时,侄女秦芳呼哧呼哧地从远处跑过来,手里空着,拉着秦文忠就要往回跑。
秦文忠惊诧着:“怎么了?这么心急火燎的?”
“着——着——火了!着火了!”秦芳喘着粗气说道,一边拉着秦文忠的衣袖,似乎有点惊恐,“是‘富兰’,保法叔的厂,就在那边。”
秦文忠正好背对着秦芳指的方向,站起来转过身去,看到了远处火光冲天,正是国道边的富兰厂方向,疑惑地问道:“怎么着火的?”
“不知道,我们从那边经过,王辉他们男孩子举着火把到处乱窜,后来一回头发现围墙外边的布头着火,蔓延过了铁皮门,然后……”秦芳说话的声音里已经有哭腔了,使劲拽着秦文忠的手要回家。
秦文忠继续问着:“王辉他们呢?”
“跑了,跑回家了。”
“那不行呀,你赶紧跑回家让你爸赶紧报警,让消防过来,我出来时手机没带,我得过去看看。”
看着秦芳撒腿跑回家,秦文忠赶紧朝着大火跑过去,越近看到的火势就越大,冬日的干燥和布料的化学物质掺杂在一起,加上一点点西北风的助阵,大火就像平原上的猛兽肆虐地蔓延,吞噬着工厂里的一切。秦文忠看清楚火势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熊熊的大火把本来就铮亮的空间映得通红,原来清新的空气此刻夹杂着塑料、布料烧焦的味道,刺鼻难闻,深夜的宁静早就被一阵一阵泼水声,路人的喊叫声打破了。由于大多数的服装原料和成品堆放在天井里,全部的车间着火点被天井里的布料给搭在一起,火势成了徐宁的钩镰枪,车间、布料就成了“连环马阵”。
秦文忠见到附近的村民都纷纷开起了灯,提着水桶、木桶装水飞奔过来,但是已经没有用了,火太烈靠不得边,有人索性在一边看着火光冲天,一边聊天。秦文忠站在路边,看了一眼四周,突然发现工厂后边的桑树林里好像有个亮光正一闪一闪的,就如男人在吸烟一般。秦文忠好奇地走过去,没有看见人,出来的时候却发现一个人影,惊了一下,喊道:“谁?”
人影停了下来,转身看着秦文忠,说道:“是我。”
秦文忠往前,借着火光终于看清楚黑影的面孔——竟然是娟子!
这下子把秦文忠吓得不轻,问道:“你……怎么?”一想一个女人家从桑树林里钻出来,可能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自己刨根问底地好像不妥,更何况是曾经的相好,好多年没面对面的相好。于是他刚想脱口而出的问话,露了半截又吞了回去。
王文娟看起来也有些不自然,更加印证着秦文忠的想法,但是她看起来反应还是挺快的,马上说道:“今天十五,我带了点汤圆回娘家了,刚从这边想抄近路回村……”
秦文忠根本没有去想这个理由合不合理,顺着话就说:“不知怎么搞得,这火烧得太诡异了,这里挺危险的,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嗯。”王文娟看了秦文忠一眼,转身就走了,一只手顺势插在外套的口袋里。
秦文忠回到国道上,燃烧的工厂前,路边聚集了一大批人。这时远处消防车“呼啦呼啦”地呼啸而来,消防队员其实对火势早就无法控制,即使控制了,偌大一个工厂已经全部烧毁了,只是不断劝说着看热闹的人群离开。富兰工厂南边几十米是员工宿舍,还好晚上小金组织大家看电影,唱KTV,一个都没回来。北边是麦田,东边紧挨着国道,后边是一块很大的桑林,再烧也烧不到哪里去了,秦文忠也稍感疲劳,便回去休息。
知道昨晚烧死人的事情是早上起来后,哥哥秦文诚跟他说的,死的人是门卫吴建平,据说昨晚的烟太毒了,吴建平腿脚不灵便,门卫室在东南,西北风一吹,黑黑的浓烟过来一下子呛到了,滚下了床想要去打电话,结果平时他就爱占个小便宜,经常趁着值班的时机到车间“捡一些”布料放在门卫室,到轮班的时间就带回家去。结果这些布料将门卫室也形成一个火点。听秦文诚描述,吴建平几乎都烧焦了,面目全非,到死了手还是伸向了电话方向。而母亲则好像有点忧心忡忡,说又不是到了白虎年,怎么这么多坏事呀。在乡下,白虎年是灾年。到了白虎年,白虎精就出来害人,特别是“寅年寅月寅时”,家家户户都要闭门锁窗。据村里边的老人说,最近一次白虎精出来害人的是新中国刚成立不久时,每隔一段时间,村民们就会发现小河、水塘里边的尸体。听完家人的讲述,一会就有平江市的警察上门找到他,询问相关的问题。
临时的询问处,设立在火灾现场对面农机厂的停车棚里。好几个警察在里边,每个警察安排了一个桌子和椅子,旁边几个凳子坐着不同的人,好像在询问着什么。进到农机厂停车棚火灾临时工作组办公处的时候,看到朱子钦也在帮忙做着笔录,角落里边吴保法双手抱着头,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名牌的衣服和裤子蹭在满是灰尘的墙上,皮鞋上也满是泥尘和烟灰。
见到秦文忠过来,朱子钦笑了笑迎了上来,说道:“哎呀,这场大火,几乎把三村十八队的乡亲们都捋了一遍,你终于也到了。”
“保法怎么了?”秦文忠看着墙角蹲着的吴保法,问道。
“先别管他了,惊魂未定呢,这小子昨晚还关机了,一早才找到,过来就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先让他自己静一静。哎,天灾人祸都说不好……”朱子钦也是感慨着,“最近事情太多了,我们的徐明福下台后,新所长还没有到位,市里边就抽了几个民警来支援,我们都组成临时小组专门处理这事。不管怎么样,暴动那事刚刚歇着,还在深挖的时候又来这个,上边怕心不稳,所以也是比较重视。来,我们就你大概看到的听到的说一下,我记着,然后我们回去整理一下,现场的同志还在取证。”
秦文忠一边回忆着,一边按照昨天晚上所见所闻一一作了叙述,不过就差了一件事情没有说,他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就是昨天晚上看到桑林里一闪一闪烟头般的亮光后,进去却看到娟子的经过。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晚因为突然遇到王文娟措手不及,另外一方面思虑着万一是人家路过内急到桑林里边方便,自己一个大男人追着问,有点害臊,但是忽闪忽闪的烟头怎么个解释法?自己不吸烟,对烟味特别敏感,昨晚打照面,也没有闻到娟子身上有烟味。
做完笔录,秦文忠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损失不小吧?”
“哼!”朱子钦说道:“啥都不剩了,还死了一个人,事情就大了,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那时候厂里边只有一个瘸子看门,其他的都到市里狂欢去了。听他们说本来瘸子也要去的,后来扛不住KTV里的吵闹就早早回来了。”
“这种天气,又干燥,有点火星就是一个大灾的,哎!我昨晚看见心里也是发憷。”秦文忠说,“保法也太不小心了,早就应该做好防火措施了,天井里还堆了那么多的布料和半成品……”
“事故的起因还在查,都说不好,我们本来以为是昨晚那些小孩子‘着拉子’的时候不小心将火弄到了天井里,早上问了一下,几个小孩子哭天喊地地说根本没有挨近过工厂,在老远就看见起火了,开始的时候还很兴奋,感觉很好玩,后来火势蔓延将天井里边点着了,才惊慌失措起来。不过保法一过来就使劲地说是自己不小心,在车间和天井里边堆了那么多的布料和半成品,天气干燥容易引起火灾的话。刚才我们现场勘查的时候也发现了好多的脚印,乱七八糟的,被人点火也说不定。保法长年在生意场上闯荡,谁也说不好,反正这事情由于保法和那个烧死的瘸子搞大了。”朱子钦撅着屁股坐在凳子上,点了一支烟抽了起来,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听着老朱刚才的话,秦文忠不免又想起昨晚桑林里娟子有点惶恐的脸,难道……他刻意阻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使劲摇了摇头,不要让刚才浮现的想法清晰起来。
“市里保险公司的人来了!”朱子钦丢了烟,说道。
“哪?”刚才还垂头丧气的吴保法听见后“噌”地一下站起来,问道。转而看到身上印有“……财产保险”字样的小客车停在门口,下来一个看起来挺精干的年轻女人,急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几乎一边是哭丧着,一边含着微笑,说道:“我的救命稻草,您终于来了,我的救命人啊。”
“哎哟,我的瘟神,你这下可害苦我了,我全年的奖金可没有了。”车上下来的女人看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
“你一定要好好勘查,这里可是我的老本啊,我的风水宝地,烧成这样,我苦呀,还有我的表姥爷也去了……钟萍,你得好好看看那!”吴保法眼睛红红的,似乎声音里边还有些抽泣。
“好了,吴老板,我一定按照客观事实来处理,你放心好了。”那个叫钟萍的女人拍着胸脯保证,转而说道,“我现在得先到警察那边了解一些情况,然后还要去现场拍些照片,勘查勘查,以便早点提交报告。”
“您请,您请!”吴保法哭丧着脸,连连点头道。
朱子钦走到吴保法前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先不要想这么多了,我建议你现在先要把吴建平的事情好好处理,该垫点钱的先垫上。他家里好像都没有人了,只有一个姑娘在浦江跟着台湾人混日子。”说完,抽了一支烟给吴保法。
吴保法待朱子钦点上烟后,将叼在嘴里的烟凑过去点着,狠狠地吸了起来,不断地朝天空吐着烟圈,随后说道:“我现在也是穷光蛋呀,等着保险公司陪我才行呀。说句老实话,他被烧掉了,跟我一根毛的关系也没有,而且我还险些救了他,但他自己命短要跑回来,我也没有办法。”
“话不能这么讲,保法。做生意有种叫做昧着良心做生意,做什么首先看钱,和自己有没有关系,如果没钱、没关系的一概不管;还有一种叫做背着仗义做生意,赚钱要,人情冷暖也要。再说了,你毕竟也是他侄孙啊,困难时期,博得一些同情分有利于你把事情解决,再说了,这能碍你几个钱呢。”朱子钦倒是说得在理,惹得秦文忠频频点头。
吴保法想了想,点点头,将烟头丢在地上,使劲用脚尖碾了又碾,直到熄灭的烟头碎成粉末为止,说道:“好,今天就听君一言,暂时先把建平的事情处理妥当。”随后又嘟囔了一句:“想当年他将尿尿在我哥的脸上,今天我就以德报怨……”
从农机厂出来,秦文忠站在昨天晚上站过的地方,几乎感觉恍若隔世。好好的一个工厂,几乎烧毁,消失殆尽。火太大了,天井的顶棚是塑料的,只剩下钢铁架子,几个车间门窗爆裂,墙皮烧得黑黑的,也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车间里边的机床横七竖八地躺着,犹如空袭过后的残骸。天井里边,工厂门口的空地上到处都是黑色的灰烬,西北风吹过来,几堆灰烬在空中翻卷,白天在灰白阳光的照射下更显得有点阴森,空气中还是弥漫着塑料、布料中化学成分烧焦后的臭味,让人喉咙发麻,加上眼前的门卫小屋里边刚刚抬出一具黑乎乎的尸体,恶心的感觉一阵一阵袭上心头。秦文忠慢慢地走回家,一边化解着刚才不良的感觉,一边还是想着桑林里娟子的那张脸。他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着不可能,不可能,但反作用下,越来越显得有可能。
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跟他说昨晚秦芳吓坏了,今天都没去上学。秦文忠咕哝了一下,也没有应答,毫无表情地吃着饭,其实他心里还是想着桑林里边的那张脸,有点陌生的脸。
“哎,文忠也是运气不好,回来这么些天,也没有怎么好好休息,尽杂七杂八遇到这些怪事情。这个怪年头,到底是怎么了?”母亲吃着饭,继续着早上的话,她深谙世事,但有时候又有点迷信。
“哎呀,吃饭就吃饭,你说这么些个东西做什么?等一会送点上去给阿芳。”父亲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