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个时间,让你媳妇还有我的孙子都回来,我给他们做好吃的,现在一家人团聚都不容易,你看你这好长时间难得回家一趟,还搞得经常不在家的。”母亲突然有点伤感起来。
秦文忠忙着解释:“这次比较特殊嘛,我回来早,他们还都没有放假,到时候,再接你们去一趟首都,好好逛逛。”
“哎,走不动了,我其实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在这里,我在这里生,在这里一辈子,吃这里的粮食,喝这里的水,说着这里的话,走着这里的路,就这样了,以后也要‘睡’在这里。还是你们回来吧。你也是从小在这里长大的,骨子里边都是这里的风情,就如烙下的印,消不掉。我那孙子也许还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个好地方呢,一定要让他认识这个地方,理解这个地方,至少他的户口籍贯还是这里,对吧?不过再过一代就难说喽,这脉就断了……”母亲越说越是激动,不断叹息着。
秦文忠一下子也被她带入了这个情绪中,有点惘然若失的样子,顿了一下,说道:“你是不知道,您孙子有多想你,好多次假期都嚷着要来看您呢,可惜当时确实太忙了,下次规定,每年两个长假期至少要回来一次。”
母亲破涕为笑,说道:“我也不是强求,就是想一家人多团圆。”说完转身走进了厨房。
三十七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似乎仍旧不见晴朗的样子,早上起来雾气很重,几十米之外就看不见人,有时候直到中午才渐渐散去。田埂和马路两边自留地里的青菜、胶菜、大白菜的叶子上边厚厚的一层霜,偶尔哪家养的羊羔在路边悠闲地吃着草根。河水照常流淌着,从上午开始往北流着,是退潮,伴随着水面的雾霭,轻缓而又自由,河边是结下的薄冰,小孩子们走到石阶上轻轻捞起一块,晶莹剔透的,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河水就开始往南流,那是涨潮了,水质混浊了很多。现在也许没有人过多去关注小河的潮起潮落,因为现在喝自来水,洗衣服有井水,家家户户用起来城里的卫生间,再也不用劳心劳力地隔一段时间从楼上端着满满一桶尿和大便的马桶下来,倒进屋后的粪坑里边,到了忙季还要倒给稻田里的蔬菜。以前小河是村里边村民们起居生活离不开的一部分,洗衣、做饭、洗脸、刷牙,夏天游泳、捉鱼、掏螺蛳等等,甚至还可以直接用来做饮用水。同时这江南的水本来就是这一方水土精神实质的一部分,就说地名,直接点的,带着江、河、湖、泊等,委婉一点的带着塘、浜、荡、泾、漕、湾等,她融入了这个地方的血液。但是现在好像分割了一般,工业革命带来的“干涸”把这水润润地方的“水”渐渐榨干了,也将人逼得直接、简单和烦躁起来。这并非是历史的必然,但是历史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早上五点五十开始播音的广播,这些天也异常得让人感觉无聊,不厌其烦的播送着市、镇两级政府关于对上次“抗税事件”处理结果的决定。早上六点半、中午十二点、晚上七点的新闻之后轮番播着,前边无非是领导如何重视,如何发奋工作妥善处理和解决相关的事件,与此同时将相关的荣誉在空中献给更高一级的领导;然后简单回顾了事件的来龙去脉,事实真假都见仁见智,总结了一下损失的情况和问题的原因归结,进一步为任务的完不成做好有力的铺垫;第三个部分便是将处理细节通过大大的篇幅进行长篇累牍的表述:对于企业和夫妻档微小手工业主的此前以表的优惠作为最大的恩惠进行宣扬,并对个别领头者进行批评教育作为恩威并重其中的另一面做了表述,同时将在其中充当“搅屎棍”,具有“险恶用心,寻衅滋事,故意将矛盾激化,造成不可挽回的重大损失”的一干人等的姓名、籍贯、所犯事项一一字正腔圆地念了出来,包括闽南帮、吉庆籍、新疆籍、本地平江籍的大约三四十人;最后就是号召大家,团结一致,营造一个和谐、温馨的发展氛围……
在大家都对这个听厌听烂了的通报麻木了的时候,有一天发现它后边增加了三则通知,第一则通知是关于镇里边相关人员职务变动情况,撤销邱启明镇党委书记职务,撤销徐明福镇派出所所长职务,前者加了另作他用,后者没有,任命严晓林为镇党委书记,并代理镇长一职;第二则通知是正式下达关于酝酿以及流传了许久的关于石桥村和新塘、长新、红一四村合并成为大村的决议,并撤销目前四村政府机关,相关人员另作他用;第三则也是人员任用通知,任命的新的村委书记是从市里边宣传部空降下来的干事,省里商学院毕业的,在平江市委宣传部干了两三年了,从履历来看,也是符合了之前严晓林所说的高学历化、年轻化的趋势。这下几个原来争得你死我活的“土鳖”都没回话可说了。这三则通知犹如新的“发酵粉”一般洒在这片充满阴霾的土地上空的空气里边,透过雾气不断传播和变异着。
陆在根在经历了最近一段时间来最美妙的时刻后,又陷入了冰冷冷的现实中,天明后王文娟似乎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态度,一句话也不搭理,几个晚上想叙旧也被拒绝,好几次想霸王硬上弓结果又被亮出了剪刀,以至于陆在根最后怀疑那天晚上,这个女人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别人了。吴保法出事的消息,他比秦文忠知道的早得多,但是他就没有秦文忠那么多愁善感的想法了。在陆在根眼里,吴保法只是表面上风光而已,虽然是名义上的企业家,但是如果没有村里边,镇上,还有市里边用钱铺通的各条战线的通融,就是你有三头六臂,工厂连正常的生产秩序都难以维持,别说盈利了,累死累活地最后自己拿到的多少还真说不好。简单一句就是没有权力的放行或者护航,经济就是一个软蛋,怎么捏都行!就如要是没有陆在根的力争,吴保法能顺利拿到现在箱包厂的地?没有陆在根的关系,吴保法能顺利弄到农民新村项目并且搭上张年生的线?林林总总,很多时候都是他在给吴保法充当保护神,当然他自己得到的利益也是不菲的,新上的项目不是入股,便是要“白手分红”,才使得陆在根虽然只是一个村里边的头,但是这些年积累的财富也算富甲一方,因为在这里,他就是“土皇帝”,这也是他全力要去争新合并的行政村的带头人的一个重要因素。
吴保法的出事,其实在陆在根看来很是正常,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要处理的问题错综复杂,要打交道的人也是各式各样,保不准何方神圣掉下来把自己拖下水了。而且他发现吴保法胆子越来越大,做事情越来越没有章法,以为一直在掌握的时候,便是即将倒霉的时候。虽然陆在根也是可惜新项目的灰飞烟灭,不过只要自己能占住新合并村的书记一职,还可以延续“桃花岛”梦想,就似占有了一个宝藏一般,财富自然源源不断,退一万步来讲,即使现在下来了,已有的财富也已经让自己衣食无忧,丰衣足食。
实际上,陆在根又遇到了“下一颗巧克力”的问题,知道自己无缘新任合并村领导人的消息也是比广播发布的消息要早,只不过在广播发布消息的时候才真正清醒。当然俗话说道“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当剥开真正下一颗“神秘的巧克力”的时候,才令在根傻眼。
那天上午,也没有什么事情,在根还在被窝里慵懒地伸着懒腰,陆姨上楼在门外悄声喊着陆在根下楼,说是有人找他。陆在根想了想也没有想明白可能是谁,就边穿衣服,边问着陆姨:“是谁找我呀?”
“是派出所的。”陆姨在门外抖抖索索地说着。
“派出所?”陆在根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地说着,“派出所找我?稍微等一下,我马上就下楼了。”
从三楼走下楼,陆在根足足走了将近五分钟,越往下走的时候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越是沉重,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
来到一楼的正屋,陆姨正在招待两个人喝茶,其中一个他认识,是朱子钦,另外一个不认识,黑黑的脸,不苟言笑地听着大家说话。两个人看见陆在根走下楼,站起来互相看了一眼,倒也是不着急,其中一个小黄说道:“先简单吃点东西吧,十分钟。”
陆姨听见后赶紧走进厨房,将热好的粥和一叠腌好的咸菜,萝卜干还有姜片拿出来,而后问了一句朱子钦:“你们也吃一点吧?”
“我们吃过了,等他吃完,我们还有公事,谢谢了。”朱子钦回答着。旁边的陌生人也点头颔首表示了感谢。
吃完后,趁着陆姨走出去的空当,朱子钦才好像履行正式手续一般,面对着陆在根说道:“陆在根,这是市里边公安局经侦科的范刚同志,我们希望你能跟我们走一趟,协助相关案子的调查。”
陆在根抹了一把嘴,朝里屋喊了一声:“陆姨,我上镇上派出所一趟,一会告诉我爸和文娟一声,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等到陆姨“噔噔”的从里屋出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出了尖角泾,顺着出村的小路到马路上,那边停着一辆车身印着“公安”字样的面包车。走到车前,范刚将后门打开,看了看陆在根,在根转身看了一眼家门,径直钻了进去。村口和各家的楼房阳台上,村民们看到警车开过来,知道是抓人,便都来看热闹,却没有想到是陆在根,静静地看着他钻进警车,扬长而去,也逐渐散去,如潮退潮来般悄无声息。
车没有开往镇上的派出所,而是上了省道后向着相反的方向驶去,那是市里的方向。陆在根心里一着急,忙问道:“不是去镇上吗?”
“去市里。”这时候范刚开始说话了。
“到底什么事情?”陆在根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范刚回答。
“我得跟家里人说一声,不然他们会担心的。”陆在根说道,看了一眼小黄。
朱子钦压根没有看他,眼睛瞅着窗外。
“没事,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家人的。”范刚一字一顿地说,似乎他早就料到陆在根所要问的问题,每句话好像都显得准备充分,游刃有余。
于是,一路上相互沉默着,陆在根脑袋里边想着一件件的事情,想着什么事情出现了纰漏,要到市里边去,不过从这个陌生的警察看来,应该是和张年生的案子有关,也许要他配合做一些调查,想着想着也想不出大事情来,也就从刚才纷杂的情绪中慢慢平复下来。
听着旁边的警察叫,陆在根才知道原来对面坐着的这位就是不久前从外地调过来,但是已经在张年生和吴保法的案子上声名远播的彭警官,但是坐了半个多小时了,他只是和旁边的警察聊天,根本没有要问陆在根问题的意思。
终于陆在根有点不耐烦了,探了一下身体,问道:“这个怎么回事?把我晾在一边,你们净瞎聊。我好心要协助你们,还要早点回去呢。”
老彭和旁边的同事相视一笑,说道:“终于要说话了?那么你就说吧,随便说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们想不想让我协助你们破案了?”陆在根说道。
“说的好像是真的一样。”老彭轻蔑地一笑,对着旁边的同事说道,“小范,给他放一段回忆一下。”
范刚拿来一个袖珍录音机,放在桌子上,倒了一下带后,就按下了播放按钮,磁带“兹兹”响着,陆在根脑袋里边一片空白,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会录音机里边传来两个人的对话——越听下去,陆在根背后就越发凉,额头冷汗直冒,脸色煞白。这个对话内容是那天晚上,陆在根摸黑到严晓林家里边跟他“坦白”,甚至有些夸大的和张年生以及其他人交易的过程和数额。
老彭笑了笑,看着陆在根有点扭曲的脸,说道:“有没有帮你回忆起点什么?如果是的话,那你就一点点慢慢说吧。”
空气顿时一下子凝固了,陆在根从刚才脑子空白的状态迅速恢复过来,使劲让自己慢慢冷静,凭着经验脑袋里边飞快地闪过各种理由,老彭的话音刚落,他就接上来,轻松地说道:“这——这算什么?这哪里跟哪里呀?”
“呵呵,陆书记确实沉着,冷静得让人佩服,难怪我跟你们镇的严书记了解情况的时候,他对你还是大加赞赏的。那好吧,再让你认认另外一件东西。”说完,老彭从抽屉里边拿出一个塑料袋,里边装着一对金手镯,另外还有一张首饰店的签单,“认得这是什么吗?如果是,那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浪费时间对于我来说无所谓,对你来说就是性质的问题,考虑一下?”
陆在根犹如五雷轰顶一般,顿时泄下气来,这个是前段时间,对合并新村人选做最后的冲刺,专程跑到浦江的老城隍庙黄金首饰店买了两只足金的手镯,送给了严晓林的老婆。想着当时严晓林老婆那绽开花的笑脸满口答应吹吹枕边风,结果……
“认得这个吗?”老彭又拿出一个塑料袋,里边装着一个打火机,一面写着看不懂的文字,另外一面是一只双头鹰,银白色的金属表面斑斑驳驳的。
这不是保法的打火机吗?陆在根的脑袋这时像搅了糨糊一般,但是嘴上说着:“打火机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是军品哟,俄罗斯军队的东西,记起来了吗?你发小吴保法的东西,是后来有人寄给我们的,而且现在我们也确认吴保法的富兰工厂就是被这个打火机点着,烧毁的。后来发现,你和吴保法的关系实在太紧密了,他的工厂有你的股份,他的农民新村项目也有你的投资……”老彭扬了一下眉毛,看了一眼陆在根,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双手摊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