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里,苗正光继续说道:“其实现存的报本塔在我们平江不是最早的。据载最早的塔当数德藏寺(俗称北寺)南山门前的‘宝兴双塔’,建造于后唐清泰年间,那时我们这里地域行政属海咸县管辖。在1966年,这一对存世一千多年的古塔被拆毁殆尽,实是可惜!现在汉水南岸两座用花岗岩雕凿的石塔,是上世纪末旧城改造时缩小仿制而成,以弥补百姓记忆中的空白而已,实是可叹!”
“我听老人讲过,平江还是有很多的能代表本地特点的文物古迹,不过现在除了莫氏庄园、报本塔这些都没有什么保存下来。”秦文忠说。
“尤为可恨的是当年平江沦陷后,日本人拆除塔上的飞檐翘角和各层围栏,还焚烧寺院,使它变成一支破败不堪的‘孤笋’。昔日的‘一邑之胜’被摧残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当年的佛光神采也被肆虐的腥风血雨荡然如过眼烟云……新中国成立后,在特殊的一度扭曲文化历史的背景下,报本塔当然也被冷落而置之一旁,不理不睬。甚至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某厂竟把仅存的‘残疾之体’当做水库使用。如此一次又一次的折腾,塔身向东北倾斜七十五厘米,濒临灭失的危险。”苗正光补充道。
来到报本寺门口,已有小沙弥接待,说道:“师傅在里舍等待各位。”
苗正光说道:“谢谢,我们先自己走走,参观参观,一会再过去找静慈法师,请代为转告。”
“原来建的只有大雄宝殿、观音殿、大悲阁,现在山门、天王殿、圆通殿、三圣殿、地藏殿、药师殿都有了。”苗正光当起了导游。
走进山门,门前有一对镇山的石狮子。跨进后,只见左右各立着高大的哼哈二将。里边就是天王殿、圆通殿、大雄宝殿和三圣殿,它们与山门坐北朝南连成一线。三圣殿右后角是通向藏经楼的楼道,藏经楼的东、西室由楼廊相连。打开北窗,只见西宝塔桥通往东宝塔桥的四车道路,恰似宝塔下的一条长虹。远眺是泓波澄碧的东湖,湖的西岸是广场、仿古建筑的九峰一览楼、十杉亭、南村书堆……湖的北岸是绿树环抱的原中山公园和莲花形的弘一法师李叔同纪念馆。湖的东岸是案山晓翠、北原牧唱,还有独立于湖中的小湖墩等景点,风景十分优美。
圆通殿里,四面千手观音含着慈祥的笑容端详着来朝拜的信男善女。殿的左右侧分立三十二尊观音神像。四面千手观音前有大供桌、大蜡钎。梁上吊有二十个形似宫灯的长明灯,杭城刺绣的幡,艳丽夺目。整个双重檐圈梁上面的对拱中间有一百零八对双龙抱珠,雕工精湛。六边形层面造型别致的木雕琉璃灯罩更是精美,六角外翘处有六尊天龙蹲在上面,天龙下面配有六尊凤,龙凤吉祥;莲花、双龙、珍珠、凤凰等雕满灯罩,罩底层边角处还有六位能转动的佛像及古人物造型,栩栩如生,令人赞叹不已。大雄宝殿特别耀眼的是殿中间的四根朱红漆大圆柱,宝殿东西两侧共立十八尊木雕罗汉,形态各异。殿中释迦牟尼佛高坐莲台,左立阿弥陀佛,右立药师佛。大佛面前有做工精致的供桌,供桌前是一人多高、五百公斤重的蜡钎,自明朝塔院以来也未见记载过如此重的蜡钎。紫檀香烟缭绕,似乎飘浮的云彩,罄声一响,整个大殿十分庄严、静穆。殿后是面向北立的出海观音,手里捧着净瓶,脚踏鳌鱼,身后是汹涌的海浪,海涛中是喜财五十参,个个神采奕奕,英姿焕发。
报本塔矗立在大雄宝殿的右西南方空旷地。高中的时候,秦文忠去登宝塔,由于人还小之故总感觉宝塔挺高,又无栏杆很怕摔下来,紧紧趴在墙壁内侧,看也不敢往外看。登到高处,同学指着东南方说:“那里是乍金的九龙山。”秦文忠伸出头,朝天空一望,天是这么蓝那么宽,无边无际。再望远处,乍金九龙山峰连着峰雄伟壮丽。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如此奇妙的九峰和如此高且无际的蓝天,至今仍记忆深刻。
这时,静慈法师从里舍出来,手上捻着佛珠,脸色红润,声如洪钟,谈笑风生起来口吐莲花。他详细介绍了报本塔的今生前世,好好地给秦文忠补了一课:报本塔和现在修建的寺庙已经成为平江的一个标志性建筑。平江建县一百三十三年后的明代嘉靖四十二年,由时任刑部主事邑绅陆杲和名士冯汝弼、赵伊等联名发起,募捐建资,选址在东门外“风水宝地”——四面环水的沙盆圩造塔,经四年告竣。陆杲因感悟“天地乃万物之本”,故在塔前冠以“报本”两字。同时在周围营造寺院,遂成佛门净地的报本禅院,香火颇盛,名闻遐迩。但报本塔于清顺治十六年解体坍塌,康熙二十五年,时任内阁学士的陆葇领衔重建报本塔,历五年功成塔就。因考虑地基负重不起,故改为五层,采用砖、石、木“三位一体”结构,其他形制,仍按旧例。层面外圈以菱角子叠砖糯米灰浆砌成。其上筑平座回廊,可环周绕行。塔内筑螺旋形石级。每层中央为圆形空间,顶呈穹隆状。塔顶安置约十二米长的禅杖状铁刹。这样,东湖一隅又耸立起一座“巍巍出水央”的传承佛教文化的结晶品。与陆葇同朝为官,刚入平江籍不久的高士奇,身为康熙重臣,时任詹事府詹事、礼部侍郎,特为纪念塔落成大吉撰写《重修报本塔记》一文。当年他45岁,正壮年才盛,以亲历目睹者的口吻记述道——“踏着石梯,拾级盘回而上,陡于绝顶,阑楣环匝,窗牖虚明,东望海上旭日之所升,西瞰邑城烟火之所聚,自南暨北,湖流潋滟,琳宫梵宇,稻田蟹舍,远近布列履下,其雄杰足以披幽襟,其宏旷足以纳众美,诚一邑之胜也。”
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间,由于政局动荡,战事频发,官场腐败,民不聊生,满目疮痍,致使报本塔年久失修,破损严重。后来在新旧铁刹拆换过程中,突然冒出一个激动人心的“特大新闻”:在原铁刹发现一盒内藏着稀世珍宝——巨幅金字经卷《妙法莲华经》!经国家文物局专家鉴定,此为子孙永保的国家一级文物!据悉,该经卷系“已经觉悟了的人”——明代七下西洋航海家三保太监郑和,为表信佛之虔诚,出资恭请南京高僧圆瀞用金粉书写,成于明宣德七年九月初三(此年为平江建县后两年)。经卷长四十余米,七万余字。《妙法莲华经》金字长卷后来传至陆杲长子时任明吏部尚书陆光祖之手,遂为陆氏传家之珍宝。在清康熙二十五年重建报本塔时,由陆氏后裔献出藏于塔刹,成了弥足珍贵的镇塔之宝。真正应验了“真身舍利无量宝塔”这一佛语的真谛。
“来,我再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说着,静慈法师带着秦文忠和苗正光穿过寺院东侧一个圆拱门,进入一个偏僻的大院子,里边的格局竟然和寺院大相径庭。每个小舍分两间可供居住和学习,小舍带有一个小院子独立成空间,小院子里边有树有竹,还有假山,小舍毗邻东湖的出水口,幽静有致,同时朴素别样。
站在小院前,法师轻声说道:“这两个独立小院,本来是想建成作为寺院之间来访交流的落脚地。后来有位姓许的女施主前几天将资产全部捐给我们寺院,要拜在我门下苦修。我见女施主面容憔悴,神情黯淡,料想必是遭遇重大事故一时想不开之故,况且我们寺从未有收女弟子的先例,就跟她建议回家静想两天再作打算。两天后,女施主再次找到我,一身素衣素服,脸上也未施脂粉,说遁入空门此意已定。我仔细端详,见其此时脸慈色匀,神色平淡,像是经过大险,看过起落见空之人,便破了例留了下来,不过暂时带发修行,临时法号‘梦空居士’。本来我们僧人吃住在后院,俗家居士偶尔来修行诵经一般在西侧偏院,这边的东侧院环境比较好,之后我们将大院改造成小院,她就住了进去,现在每天诵经抄经,面壁苦修,她自己立下训诫‘三年不踏出小院一步,苦修禅学,参透人生’,三年之后如考试通过,将正式剃度出家。”
从门口看进去,里屋一人端坐,背着我们,面向窗外水面,麻衣素服,头扎发髻,拿着毛笔静静的抄写经书……
三个人相互一视,便掩上门悄声离去。离开报本寺的时候,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透了过来,照在身体斑驳的报本塔上,与新建的院落和围墙形成强烈的反差。
三十九
余下的几天,秦文忠两耳不闻窗外事,和家人一起度过,专心收拾了一下行李,准备启程结束假期。那天中午刚吃完饭,在楼上和太太通完电话,母亲上楼跟他说有人找他,并且告诉他是前村的老王头。
秦文忠想了想,这个老王头几乎差点成为他的岳丈,大概有十几年没有见过了,怎么这会来找他呢,甚是奇怪。于是就走下楼,祥姨正泡了杯热茶给老王头,见到秦文忠下来,便拿起镰刀和篮子,表示去地里割几棵青菜晚上炒来吃。
老王头坐在八仙桌一侧的凳子上,黑色的鸭绒服似乎有点破旧,上面沾满了灰尘,肩膀处有点裂开,里边的白色鸭绒纷纷钻了出来。可能是由于天气比较冷,他一个劲地弓着背,满是冻疮结痂后裂痕的手握着水杯,头发已经花白,额头上皱纹如刀割过一样深深地印在上边,似乎还有一点赶急的缘故出了点汗。脚上的高帮皮鞋满是泥粉,见秦文忠下楼,站了起来,好似迎接一般,有点扭捏,有点不好意思般点了点头。
秦文忠坐在八仙桌的另外一侧,看了一眼这个曾经以“手艺”和“滥赌”在方圆几十里都稍有名气的老头,似乎白内障的眼疾已经把他的眼睛折磨的变形,他每次看人都要狠狠地揉一下。
老王头咳嗽了一下,望着秦文忠说道:“秦家的小伙子,我想请你帮个忙。”看起来,他使劲克制自己匆忙赶过来的窘态,嘴唇和声音都是颤颤抖抖地。
“您说,只要我能帮的,我一定尽量。”秦文忠微微一笑,尽量温和地回答着,“您慢慢讲,先喝点茶。”
老王头竟然流下了眼泪,声音里边带着哭腔,说道:“我闺女不见了,她已经失踪好几天了,手机没带,陆家人找了也找不到,我和小弟找了也找不到。”
秦文忠一下子没有转过神来,疑惑地看着老王头,问道:“什么?”
“是娟子她不见了,自己走的,不知道去哪里了。听陆明江说她那天从市里边探望了一下在根回来后,也没见异常,每天作息很有规律,照常准时起来,下楼吃三餐,晚上早早就休息了。但是后来有一天早餐后,拎了个小包,说要出去一下就没见回来,已经好几天了。走的时候,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还将保险箱里的现金和好多首饰都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还放了一张纸条上边写着两句话,一句的意思是这钱是陆在根的,交予公公陆明江处理,另外一句是与陆在根情意已断,远走后不用去找她了。我们找了好多天,所有的亲戚和所有的朋友都联系过了,都没有结果。”老王头哭咽着说道,“我那苦命的闺女,是我害了你,把你推向火坑的!”
“王大伯,你先别激动。为什么不报案呢?一般失踪两天就可以立案,利用公安的力量找起来容易很多。”秦文忠嘴上说着,心里边还在反复浮现老王头刚才所说的场景,看能否揣测出一点线索。
“娟子她是自己走的,而且陆明江坚持先自己去找。我想他是可能担心儿子刚进去,儿媳妇又出走,原因不明,贸然捅出去消息,有损陆家的声誉……”老王头悻悻地说。
秦文忠摇了摇头,说道:“话是有道理,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什么声誉问题?”其实后边他还想接上一句“已经够丢人了”,但终究没有说下去。
“是呀,已经够丢人的了!”老王头竟然将秦文忠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补了进去,“如果再找不到我自己去派出所报案去,不管陆家人了。”
秦文忠其实心中满是狐疑,这事好像压根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老王头说了一大堆,好像也是和陆明江之间对于这件事情的看法不一而已,便说:“我能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老王头低下头,轻声说道:“我觉得你可能知道她在哪里?”
“什么意思,王大伯!”秦文忠站起来,对着老王头说道,“你怀疑我知情不报,还是怀疑我做了什么事情?我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得出这个结论,这——这……说不好人命关天的事情,岂能儿戏?!”
老王头好似预见到了秦文忠会有这个反应,握着水杯,吹了一口气,似乎有点忐忑,稍作镇定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文忠,我相信你现在不知道,但是……”
秦文忠看了他一眼,他真不知道这个老头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自己怎么知道娟子在哪里呢?难道是自己把娟子藏起来了?他是这样的人吗?简直太侮辱自己了,这老头真有点不地道!秦文忠内心有点愤愤不平,现在竟然还来个“但是”,分明是还在怀疑了。于是便问道:“但是什么?”
老王头捂住自己的脸,狠狠地抽泣着,嘴里边“呜呜”地发出呜咽声,说道:“你帮我好好想想,你一定要帮我好好想想,希望全在你身上了!”
老王头像个小孩一样哭泣起来,虽然他极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但是有时候越压抑越强烈,肩头不断耸动。秦文忠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幕,赶紧起来,拿过餐巾纸,说道:“有话好好说,我就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而且我真的不清楚她在哪里。”
老王头站起来,粗糙的双手握住秦文忠,泪眼蒙眬着,说道:“文忠小伙,大伯对不住你们,大伯对不住你们!”
秦文忠扶着老王头坐下,而他自己已经完全被老王头的话给绕晕了,静静地坐在一边等着老王头自己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