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高杰远不及他叔父高经理那样精明、诡谲,甚至,他给人们一种木讷、迟钝的感觉,但他也并非总是懵懂、迷糊,有时候也很会拿主意。
他知道叔父在省城N市混得不错,几年来,在官场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已经成了一个很有权势的官儿。所以,他中专毕业,就要求分配到N市,好靠靠当总经理的叔父这棵大树,并且,还有位温顺贤惠又能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婶母,自己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都可以得到关照。
高杰参加工作的头几年,他年年探亲假都回家乡。
虽然,高杰没有他叔父当总经理的来头,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叔叔每次回家乡总是衣冠楚楚,全身穿的是毛料服,脚蹬三接头皮鞋的行头,让人一看就是一副当官的派头;他也没有叔叔走起路来摇头晃脑的劲头,好不得意的兴头;他好像总是没有睡醒的昏头,缺少年轻人的精神头;他更没有他叔父那能说会道的嘴头,可以在家乡人面前摆摆噱头……
可是,在他的家乡人看来,他高杰也够有出息、够令人羡慕的了。他进了城,成了吃公家饭的公家人,穿的是皮鞋和四个衣兜的干部服,一辈子也不会吃“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苦头。
开头几年,高杰几次回老家探亲,他父母总是忙碌着给他相亲找对象。有女儿的人家,看上这门亲事想攀亲的还真不少,都是看上高杰是个在大城市“吃皇粮”拿工资的工作人。因为,那时这穷山沟,缺衣少食,吃了上顿愁下顿,但凡有些姿色的大姑娘都想找个城里的工作人,借此来个“小鲤鱼跳龙门”,离开穷山沟到那高楼大厦、灯火辉煌的城市。所以,起先几年高杰回家乡探亲,上门说媒提亲的就像走马灯似地络绎不绝。当然,这么多女子,有胖的,有瘦的;有高的,有矮的;有白的,有黑的……从长相来说,自然有俊些的,也有丑些的。
别看高杰的能耐不大,可心气满高,在找对象的问题上尤其如此。他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尽管他那时不懂得遗传基因,但他知道,就自己这副长相,不找个漂亮的女子为妻,生出的儿女绝对不可能有个好相貌。这从他自己的父母把他生成这个样子,而他的叔父却因为娶的婶母是个大美人,生的女儿都亭亭玉立,儿子个个仪表堂堂就能看出来。这就使他下定决心,无论是从自身着想,还是为子孙后代考虑,都一定要找个漂亮的女子为妻,若对方有文化又有工作,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几年来,他在家乡回绝了一个又一个上门攀亲的姑娘,但是,有个颇有姿色的女子却令他十分动心。
这女子是他上小学的时候,刚懂得男女之事,就暗恋着邻村的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美丽的美人胚子,而且又难得学习优秀的小女子。
这位女子后来考上师范学校,毕业后当了一位小学代课教师。
高杰听说这个他一直暗恋着的女子身边有好几个年轻的男教师像蜜蜂采蜜,整天价围着她转。
有一次,高杰探亲回家,他就三番五次有意识地到那女子教书的学校门前徘徊、转悠,终于见到他的梦中人。
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他看到那女子像是被魔杖点了似的,比以前更加俊美,胜似那破茧花蝶,风姿卓绝,靓丽照人。并且,他还闻到一股幽幽的香气,沁人心脾。有些自惭形秽的他,不敢正眼看视那女子。他本来就笨口拙舌,不善辞令,此时更不知道如何说好,任凭那口齿伶俐的女子莺声燕语、谈笑风生。特别是她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甩动着两条扎着红绸布未及肩膀的小辫子,似拨浪鼓一般灵动,再加上额前修剪得弯弯的,黑油油低垂的刘海,配在她白皙的鸭蛋脸上,恰到好处,尽显灵秀,比小时候更加妩媚动人。而他自己磕磕巴巴、言不由衷地应对几句……他实在没有勇气当面张口向这位女子示爱求婚。可是他又不死心,心里异想天开地盘算:若能娶上这位女子该多好啊!她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又有文化有工作,两人双职工,这在经济上也优越多了。
那次,他还真有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托人婉转地去提亲,结果剃头挑子一头热,没能赢得美人的芳心,遭到那女子的婉言拒绝,这使他十分沮丧。
后来,高杰听说那女子嫁给县上离了婚的教育局副局长。这对他的打击是很大的,他苦闷了很长时间。他想:难道我就那么丑陋?男人的丑陋就那么重要?他又想,我一个大城市的工作人竟然竞争不过一个小县城的副科级干部,而且还是个二婚头,后面还拖着二个油瓶(孩子)!权力就这么有魅力?这一连串的疑问像魔咒似地在他的脑海里萦绕盘旋,很长时间驱之不去。
一年后,家里又给他物色了一位小他十几岁,品貌双全的二八珠丽,也是个难得的小美人儿。
高杰打听到这位小美人家境贫寒,没念什么书,是个小文盲,将来怕是很难找到个像样的工作,自己若和她结合有点退而求其次的感觉。但是,当他与这小美人见了一面,见到这小美人唇红齿白,面似桃花,身姿袅娜,楚楚动人,比那教书的女子更显清秀娇嫩,另有一番韵味,就一眼相中了。
这贫瘠的黄土地,落后的耕作,干旱少雨,广种薄收,靠天吃饭。然而,生育的土地却很肥沃,或许这小美人的爹娘恩爱有加,在肥沃的生育土地上密植,从而应了中国的一句俗话:破门的寨子多,穷人的孩子多。这小美人是头生女,也是她爹娘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说她是老大。在她身下,爹娘又接连给她生了五六个弟弟妹妹。而且,这小美人的爹娘还处于年富力强的生育高峰,这个数字肯定还要增加。本来就家贫,时下已是一贫如洗了。
小美人知道家贫。从她懵懂记事起,家里就是这般贫困。作为家中最大的孩子,她小小年纪就得照顾她身下的弟弟妹妹,帮助爹娘对付缺衣少食的生活,比弟妹们承受的苦难更多,但她毕竟没有爹娘受的苦多,操的心多。
小美人的爹娘确实被穷苦的日子折磨怕了,两口子都寄希望于长得像她的小名“牡丹”一样美艳的大女儿赶快嫁给城里拿工资的,可以接济接济家里,而且,女儿自己一辈子的衣食也就无忧了。
看来这刚满16岁,处于碧玉年华的小美人牡丹情窦已开。她见到高杰后,就不高兴地和她娘说:“怎么给我找了个又丑又老的男人,脸上还疙里疙瘩,抬头纹像刻上似的,看上去比我爹都老!”
小牡丹的娘知道高杰的长相很不合女儿的心意,但他是拿工资的城里人,很合自己的心意。于是,她就开导说服女儿:“他看上去是有些老相,长得也不好看,但脸上的疙瘩结婚后就会好的,你爹结婚前脸上也有疙瘩。找男人是要靠他吃饭的。人家在城里工作,听说每个月都可以拿三四十块钱。下雨淋不着人家,刮风吹不着人家,日头晒不着人家,什么旱灾涝灾人家都不担心,放假休息也有钱。只要他没灾没难,一辈子也不愁吃愁穿,老了还有养老的钱。你爹在生产队整天价撅着屁股累死累活都直不起腰了,一天挣的工分才折算毛儿八分,一年还挣不上人家一个月的钱。”小美人的娘缓了口气又说,“你嫁给他好好过日子,一个月能省下十块八块寄回家,我们家这一眼望不到头的苦日子也就有盼头啦,好过多啦。”
牡丹的娘为了这众口之家,也是为了女儿自己,在努力说服女儿认下高杰这门亲事,并进而交底:“你爹了解了,他叔叔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在外面当很大的官,比公社的书记、主任都大,和我们的县长、县的书记一样大。像他那样大的干部在我们这穷山村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你看南头的张瘸子家,原来的日子比我们家好不到哪去,可是,自从他三丫头找了个女婿在县物资局工作,听说也就是个小干部,可吃的用的成天大包小包往家里拿,没有两年,现在家里电视机也有了,最近又置上什么冰柜箱和什么洗衣服的机器。”
“人家那是冰箱和洗衣机。”牡丹到底是年轻,虽说她和她母亲差不多,没念什么书,也识不了几个字,但她接受新事物比她妈快。
“对,是你说的名。”妈妈笑眯眯地说,“北街李锅腰家的儿子在公社派出所,把他爹娘都转成吃商品粮了,就是碰上灾年地里颗粒不收人家也不怕了。你爹和高家讲了,把你的户口搞出去,搞到城里,也吃商品粮,你可就一辈子也不愁吃愁穿了……”
小牡丹毕竟还年少,她对自己的婚事没有像爹娘考虑得那么现实而深远——为了她,也是为了全家过上好日子,她只想,不管嫁到哪里,她绝不会生太多的孩子,生上两三个就行了。现在,爹娘日日操劳、苦苦支撑着这个穷家。缺吃的,弟弟妹妹们每到吃饭时个个都像饿狼抢食,狼吞虎咽;缺穿的,比自己小还不到两岁的大妹妹没有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整天价窝藏在家里不敢出门……
高杰得知小美人的爹娘要求他必须在女儿到法定的结婚年龄(18岁)前把她的户口办到N市才同意结婚,立马悲愤交加。他感到这哪里是在谈婚论嫁,这是在谈买卖,明码标价谈买卖,而且,身价不菲!
他知道,时下不是他叔父找他婶母的年代了。那时候,新中国刚成立,在农村找个婆姨,户口很容易转到城里。现如今户口进城,对一般人来说就像上天摘星星一样——根本不可能。只有够级别的现役军官的对象才可以作为随军家属进城。前段时间,听说N市多年前有户人家男人被查出是“历史反革命”后,全家就被扫地出门牵赶到农村。现在,子女大了要解决户口回城,这家就千方百计找门路、托关系,一心想先把大女儿的户口解决,结果,女儿都被派出所所长和户籍警睡了,她的户口也还是没能从农村转回城里。
虽然叔父在N市有权有势、神通广大,但是像解决农村户口进城这种大难事,恐怕他也办不到。何况他整天忙忙碌碌不沾家,龌龊事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心思也没用在自己身上,自己也不便开口,开口也没有用。眼下,有多少婆姨在农村的老同志,夫妻长期过着牛郎织女的两地生活,始终解决不了婆姨和孩子们的城市户口!
高杰思前想后,那小美人到法定的结婚年龄还有两年。不要说两年,恐怕二十年,自己头发都白了,也不能把她的户口办到N市。这个小美人,对他来说只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镜中花、水中月,他不得不忍痛割爱。所以,当高杰一听小美人的爹娘提出要把女儿户口办到N市后才结婚的先决条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知难而退了。但是,碍于自己的脸面,高杰就以他和小美人两人一个属鸡一个属狗,“鸡犬不宁”,生辰八字不合为由,不失体面地推掉了这门亲事。但他极其痛苦地哀叹,以后不知这无比鲜艳美丽的花儿落到谁家。他转念又想:小美人父母提出的户口进城的条件谁能办到?我看她是嫁不出去,那就烂在家里了,多可惜呀!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唉……不管怎样,反正自己是没有艳福与这小美人结为夫妻了。
高杰的父母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干着急,也没有办法。为他的婚事积极帮忙张罗的亲戚朋友和乡里乡亲也为他在家乡找对象低不就高不成而逐渐失去了热情。高杰的父母急了,难免要唠叨几句,特别是他父亲,翻来覆去总是唠唠叨叨那么几句话:“村里几个和你岁数差不多的,都没有喝你那么多的墨水,又是国家的人,吃国家的饭,而如今人家都儿女成群了。我都六十大几了,土也快埋到脖子,还抱不上孙子……”
虽然农村贫困,但是家家户户都喜欢子孙满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传宗接代的思想比泰山都重。高杰知道他父亲指望他早点定下亲事结婚、生子,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但就他所知,他父亲说的并不都是事实,多是气话。村里是有几个岁数和他差不多的结了婚,但是穷汉配丑女,婆姨都又土又丑,有的简直是歪瓜裂枣,看看就恶心,白送给自己都不要,她们的男人竟然能和她们做爱生出那么多的娃!他家东邻那家三个儿子,两个年纪都比他大,至今还是和尚一对,看来是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只有一个当兵的儿子,回家乡挑了个漂亮姑娘结了婚,不想去年转业了,也没有提上干,听说最近媳妇闹着要和他离婚。再就是,村南头一个当教师的找的婆姨也十分漂亮……
高杰因为在家乡一直没有找到理想的女子,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再加上每次回家乡父母为他的婚事没完没了地嘟囔,就更加心烦意乱。有次他父亲又唠叨了几句,他的倔脾气上来了,竟然狠狠地说:“你嘚啵嘚啵啥?!抱什么孙子?你绝子断孙吧!”把他父亲气得脸色煞白,鼻子和嘴巴都歪了,半天哼出一句:“这个犟崽子,真不是个东西!”他母亲也一时气极,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唉,这娃儿从小就特别生分、特别倔,有时犟起来像头驴。”母亲说到这里,眼泪禁不住吧嗒吧嗒地直向下落。
从此,探亲假高杰就赌气再也不愿意回老家。父母总是记挂儿子,他父母有时捎信或托人带话让他回家,他也不理不睬。
高杰本来以为在父母和乡里乡亲的忙活下,凭自己是个有文化的城里人,捧的是“铁饭碗”,吃的是“公家饭”这些巨大的优势,在穷乡僻壤的家乡找个称心如意的俊姑娘应该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没承想自己时运不济,多年下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从此,在婚姻问题上的挫败使他十分消沉、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