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还好,由于这个同学祖宗三代都是贫下中农,属于标准的“红五类”,他父亲又是生产大队的书记,起了护身符、保护伞的作用,没能上纲上线,一棍子把他打死。谁想,不久有人揭发他“自然灾害”时,由于实在饿得受不了,又没钱,就把《毛泽东选集》卖了,买了几个大饼吃。这就说他卖掉的是革命的精神食粮,丧失了革命的灵魂。又说他对毛主席毫无感情可言,是“活命哲学”,如同行尸走肉,甚至,按照“不革命就是反革命,中间道路是没有的”的逻辑,他就是反革命云云。这个同学当然不服,就把他关在三楼宿舍里,隔离审查。
一天夜里,夜深人静,他测算了一下,从三楼窗台到室外草坪的高度也就六米多点,自己将近一米八的个头,向上伸直胳膊就有二米多,若从窗户爬出跳下,脚距下面草坪顶多四米。于是,他就趁着看管人的松懈,留下一张写着“再见了,看谁能笑到最后!”的字条,面带充满信心的微笑,从三层窗户跳下逃走,不巧一头栽到铸铁窨井盖上,不幸身亡。一个年轻有为的生命还没有放出光芒就这样顷刻殒命!死后,还说他是畏罪自杀,罪有应得,是自绝于人民云云……
想想自己,幸亏汲取了父辈差点被打成右派的深刻教训,时时处处小心翼翼,管住自己的嘴,没有祸从口出,总算躲过一场劫难。
王大夫沉思了一会,接着说:“说起我哥哥被打成右派,真是有些莫名其妙。我父亲去世较早,有一次,我哥哥在宿舍里和几个同学说起彼此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他开玩笑说我父亲是地下工作者。事后,就有人上纲上线,说他对革命先烈不敬,甚至说他污蔑革命先烈。又说他在一次政治时事讨论会上,对‘修正主义’一词的使用有看法,这样他自己就成了‘修正主义分子’,也就成了‘右派分子’。”
这时,郑刚站起来,想给王大夫的杯子倒水。王大夫也站起来,说,“不用,我自己来。”
“你喝水吗?我给你找只杯子。”王大夫以为郑刚要喝水。
“王大夫,不用了,我不渴。”郑刚没让王大夫去找杯子,用了一个搀扶的动作,把王大夫送到座椅上。
王大夫坐下后,喝了口水,又接着说:“我哥哥被打成右派后,毕业分配就必然遭到惩罚。那时,大学生毕业都希望去‘上青天’,或是到‘天南海北’。他只能听天由命,结果把他分配到四川西部靠近西藏的一个林场。听说,当时该林场从重庆乘小船逆水而上,还要三四天才能到达。其实,当时我哥哥的境界还是蛮高的,他并不想留在大城市,但是,把他当成劳改犯发配流放,充军到林场去劳动改造,他又不服气,他有看法,不想去。最后,作为大学毕业生‘不服从国家分配’报到上海市委,当时的上海市委书记不问青红皂白,亲自批示:‘终生不得分配。’并给予通报。”
王大夫讲到这里,又感慨了一句:“话还是少说为佳。玩笑不能随便开,特别是不能开与政治有关的玩笑,搞不好一句话就可能葬送你的一生……”
“你哥哥后来怎样?‘上青天’是什么意思?”郑刚关切而疑惑地问。
“我哥哥毕业分配工作被判了‘死刑’之后,就只好在家里待着呗,哪个单位还敢要他?!前几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他作为‘资产阶级的寄生虫’被赶到新疆的一个农场去劳动改造。不过最近还好,给他落实了政策,安排到设计院。快奔50岁的人了,20多年前学的知识,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他现在依然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只身一人,没有结婚。‘上青天’就是上海、青岛、天津;‘天南海北’就是天津、南京、上海、北京。这些大城市都是当时大学毕业生最想去的地方。”
“你哥哥在大学里谈的——”郑刚知道王大夫的哥哥在大学里的恋情和自己时下一样,未成正果,也是悲戚地分手,以失败而告终,可能处于同病相怜吧,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但不好意思地欲言又止。
王大夫知道他的意思,也意识到他有点同病相怜。于是,他就毫不犹豫地说:“我哥哥被打成右派,在毕业分配工作的问题上又被宣判了‘死刑’,他感到人生已经走到绝境,不愿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几度要自尽,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他把绝命书——遗书都写好了。也是他命不该绝,幸亏发现得早,经过我们一家人和亲戚朋友苦苦劝说,他总算打消了轻生的念头,没走上绝路。对象自然也吹了,这倒不能怪人家女方,是我哥哥主动与人家断绝关系的。人应该有自知之明啊,当时我哥哥那种状况,怎么能牵连危害人家呢?!”
王大夫看到郑刚那惋惜悲愤的表情,没等他开口再问,就接着说:“那位女同学毕业后,迫于政治压力和其他多种原因,嫁给他们班的政治指导员,自然也就留校了。其实,他们班的那个政治指导员早就觊觎她的美色,垂涎三尺。只是,由于当时她和我哥哥谈恋爱,他没有下手的机会。我哥哥当然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早就欲拔之而不能。‘反右’运动一来,他是我哥哥班级的政治指导员。那时的口号是‘政治挂帅’,政治是压倒一切的。他当时负责这个班的反‘右’斗争。这对他来说这真是天赐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煽阴风、点鬼火,耍阴谋、玩诡计,把我哥哥打成右派,拆散了一对好鸳鸯,并乘人之危,用卑鄙恶劣的手段终于把那女子揽于自己的怀抱,圆了他的美梦。这倒有些像电影《天云山传奇》里罗群与宋薇这对恋人,由于罗群被打成右派而分手。所不同的是,把罗群打成右派,并从他身边夺走他的恋人——宋薇的吴遥,不仅没有受到惩罚,反而官运亨达,后来升成地委副书记,宋薇也因为有吴遥这棵大树而成了地委组织部副部长……那个年代,中国的婚姻受政治的影响太大了……”
“那个政治指导员叫什么名字?这个家伙,坏透了!”因为郑刚和王大夫的哥哥是同一所大学的,他在校时又是团委和学生会的负责人,说不定他知道这个人。他好像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替王大夫的哥哥报仇雪恨,咬牙切齿地问。
“这你就不必打听了。”王大夫看到郑刚那愤懑不平的样子,就堵住他说,“听说那个指导员很会钻营,很善于溜须拍马。他官运通达,平步青云,没几年就飞黄腾达,当上了系党总支书记。”王大夫说到这里,看到郑刚怒目圆睁,气愤不已,就抬高声音继续说,“不过苍天有眼,他好景不长。他是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好色之徒,是个比陈世美还要陈世美的人。他与那位女子结婚之后不久,又看上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学生,欲图谋不轨。被人发现,揭发他,但他毫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打击报复。不久就来了‘文化大革命’,他又故伎重演,妄想借这场运动整人,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结果这次他没有玩好,人们群起而攻之,新账老账一起算,最后他畏罪自杀。这倒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统统都报。”
“真是玩火者必自焚。现世现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生命!”郑刚喜形如色,高兴地补充了一句。
“不过老天爷也有不公平的地方。嫁给那个指导员的女子,‘文化大革命’刚开始,就因为她男人——已经当上系党总支书记的那个政治指导员的问题而受到牵连,多次被批斗。才三十几岁的人,头发就花白了。她那俊美清秀的容颜也过早地消失,袅袅婷婷的婀娜身姿已变得佝偻,简直变成老态龙钟的老太婆了!中国人是重视政治的,视政治为第一生命,这似乎是好事,其实也不尽然。由于过于看重政治,往往使人们难于承受来自政治方面的打击,一旦被政治压力所迫,精神就难于承受其重而被摧毁,进而波及血肉之躯——真正的生命。”
王大夫发了一番感慨之后,又说:“我哥哥被打成右派的时候,我已经在上海医学院读二年级了,我们班的同学很快就知道我哥哥成了右派。那时,家里有一个人政治上有问题,其他人都要连坐——受到牵连!对我的压力和打击之大就可想而知了。以前,我本来以有位出色的哥哥而骄傲。后来,我哥哥右派帽一戴,我在同学们的眼里也就成了半个右派。这倒不是我神经过敏,从同学们与我的交往和看待我的眼神与往日大不相同,就足以说明问题。你想,我受到的精神打击有多大!我本来性格开朗,积极要求进步,后来就变得沉默寡言,整天价郁郁闷闷、死气沉沉,完全失去了原来那生龙活虎的青年朝气。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做人,希望赶快熬到毕业,摆脱那令我窒息的环境。毕业时,我有自知之明,主动要求到别人不愿意去的地方,逃避现实似的,来到这边陲N市。要知道,我们那时大学生还很少,绝大多数都分配在大中城市,没有像你们赶上‘文化大革命’,要求‘四个面向’,一定要到基层、到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