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也就到了夏收时节。
这是鸭子河的第一次收获,也是我们的第一次收获。
我的岗位被李连长、李东山大人定在场院上。场院的功能是晒麦子。场院上的人负责把从地里收回来的湿麦子晒干,然后脱去麦谷壳,把干爽的麦粒装进麻袋——送交国库。
现在提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词汇——麻袋。
麻袋一词早在集贤镇的时候就提起过,是一个带有足够压力的名词。毛子那时候就让麻袋吓得六神无主。扛麻袋是农场的主题曲,是农工的必修课,也是基本功。连队所有的收获统统要装进麻袋上交国库。但是,由于运输力量和麻袋数量的限制,上交的过程会拖至两三个月。麦收和秋收的时候,场院上晒干脱粒的粮食都要暂时囤积起来。囤积粮食的方法是用席子围成粮囤。粮囤通常有三层楼高,粮食入囤非得搭起跳板不可,最高要搭成四节,称为:四节跳。一条麻袋装满,敞着口,足足一百八十斤,由一个人把它竖着扛起来,扛着上四节跳,把粮食倒入囤中,再提着空麻袋下来。上上下下,一天要扛上几百个,从早干到晚……
二排和三排被李东山分配在场院上干活。一个男生排和一个女生排在一起干活有些微妙。老职工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其实也不是不累,就是精神稍微愉快一点儿。男生总是有一股在女生面前逞英雄的习性,所以就把自己弄得特别辛苦,再苦再累心也甜。男生一来劲儿,把重活儿都干完啦,女生当然也就——非常愉快。
场院的最高统帅是一个被称为杜瞎子的老职工。
杜瞎子有五十多岁,眼睛高度近视,看人的时候眼睛眯成一道缝,凑到人家的鼻尖上,把一嘴污浊的臭气宣泄到人家脸上。像我这种反应稍慢的人往往躲闪不及,给他一吐为快。他是汤河口农场的宝贝人物之一,是最得力的场院主任。他的本事是看天气。他一看天就知道云在什么时候散、雨在什么时候来。他把这手绝活儿用到场院管理上可谓是人尽其才了。
每逢麦收时节,就是杜瞎子最拉风的时候。他统领着百十来号人,呼风唤雨,出尽风头。
他说:摊!那百十来人就蜂拥而上,把一堆堆的麦子呼呼啦啦地摊开,铺满一地。
他说:收!那百十来人又蜂拥而上,把那一片片,铺了一地的麦子呼呼啦啦地堆成堆,再盖上草帘子或苫布,迎接急风暴雨的到来。
有时候,他的命令能把活人折腾成死人。他说:摊!大家就摊。还没等摊好,他说:收!于是,大家就赶紧收。刚刚盖好苫布,他又说:摊!于是,大家再摊开。刚一摊开,他又说:收!快收!
他在变化无常的天气夹缝里,让那些湿漉漉的麦子通风换气,快速地脱出水分。他驾驭天气的高超技艺赢得了一场又一场麦收的胜利,也赢得了大家伙的信任。
今年,杜瞎子再次出任场院总指挥。
李东山把我们两个排百十来号人马集合到场院,宣布说:“现在,请——场院杜主任讲话!”
杜主任慢慢悠悠地站起来,把烟口袋的拉绳往烟袋杆上缠绕几圈,掖到后腰上,清了清嗓子,眯起眼睛把大家扫射了一遍,然后理直气壮地说道:“也没啥可说的,大伙必须明白一个理儿:夺取麦收胜利靠啥?靠俩字儿——听话!再多俩字儿——听我的话!听清了没?”
“听——清——了!”我们齐声答道。
麦收誓师大会结束了。
第一车麦子是用一台大轮拖拉机拉回来的。大轮拖拉机有55马力,所以,它就叫——55。
55的驾驶员就是我们安营扎寨那天帮着毛子砍树的那个小胖子女生。她是跟达雅一起被选进机务排的。
小胖子每周都去一次砖场拉砖。
第一次去拉砖,她看见毛子赤手空拳地干活,就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给了他。毛子大模大样地接过来就戴上了,好像理所当然。那副手套是机务排发的,是驾驶员的劳保用品。第二次去时,小胖子带了两副,统统贡献他。以后,第三、第四次……小胖子每次到砖场都给他带去点什么,手套啦,毛巾啦,套袖啦,香皂啦,水果糖啦,等等,等等。她拿出手绢来擦毛子额头上的汗,扣他领子上的扣子,拍打他肩膀上的土……
小胖子温暖了毛子那颗冰冷的心。
他们俩已经开始编写鸭子河版的“天仙配”了。
55“突突突”的轰鸣声由远而近。
一个叫薛四的坏小子倡议:等55进入场院时,全体一致向小胖子行注目礼,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小胖子,那小胖子一定会被看得紧张了,她一紧张,说不定会把车开到沟里去。
这里非得交代一下不可:场院的地面看上去是平的,其实是一个拱形的,只不过场地宽大,坡度缓和,人们不易察觉。这样,两块相连的场地中间就形成了一道沟,用于排水。
薛四的目的是把55哄到排水沟里,翻不了车,也出不了险,但有点悬,可以开心找乐呵。这么着,薛四的倡议就被广大群众采纳了。
小胖子开着那台55一进入场院就处在众目睽睽之下。场院上的人一齐用注目礼盯着她。牙秘书的表情最为恶劣,他张着大嘴,呲着大牙,两只手拄着木锨,假装成虔诚的教徒,用无限敬仰的、羡慕的、贪婪的、傻乎乎的眼神,死死地盯住他的“上帝”。
小胖子在这样众目逼视下真的乱了方寸。
她慌乱的心情搅乱了55的步伐,那对大轮子竟然顺着场院的缓坡画起龙来。
55六神无主的姿态激起了场院上人们的热烈欢呼。一片喝彩声真就把55哄到沟里去了。
全场人捧腹大笑。
我们果然被杜瞎子整得死去活来。那些麦子收了又摊,摊了又收,一天折腾一百遍。麦子晒过几个太阳后就干了。但是,到底干没干到能入库的程度,还得杜瞎子说了算数。他伸手抓了几粒麦子送到嘴里嚼,两只瞎眼儿瞪着天空,嚼啊嚼,直到嚼出一股黏糊糊的白桨,从两片干瘪的嘴唇之间流淌出来,才说了句:装!
这就开始装麻袋了,动真格的啦。
先是由几个老职工做示范:四个人发一个麻袋,每人抓住麻袋的一个角,顶端的两个角由两个高个子抓着,举过头顶,下端的两个角由两个小个子抓着,举到齐腰高。扛麻袋的人要顺着麻袋发起的瞬间,趁势而入,一头钻到麻袋底下,然后一跃而起,挺直腰杆,稳稳当当地把那一百八十斤重的麻袋扛到肩膀上。
这个简单动作的技术含量极高。扛麻袋的人能够把沉重的麻袋扛起来,是借助麻袋发起瞬间所产生的升力。因此,钻进去的时机必须掌握精准,钻早了钻不进去,钻晚了就惨了——麻袋被举到极限时就开始下落,要是正赶上麻袋下落的瞬间往里钻,扛麻袋的人一个大马趴就砸到地上。
几番示范后,就该我们上阵了。为了这一时刻我其实已经做了必要的准备。扛麻袋主要靠腰和腿,我每天都练腿劲儿,练了好久好久。
轮到我了,第一次没掌握好时机,一头撞到麻袋上,撞得两眼直冒金花。
第二次钻得好,麻袋轻轻地落到肩上,谁知那坨麻袋瞬间就加重了,像泰山一样压下来,我还没等到直起腰来就趴在地上。
洪飞是知青里最棒的。他一次成功,直挺挺地扛了个立肩,一脸轻松自豪。发麻袋的四条汉子齐声叫好:“嘿!好样的!硬骨头!”
二排于是就划分成三类人。一类是洪飞那样的“硬骨头”,有那么十来个人;另一类的骨头软一些,扛起麻袋来显得吃力,颤颤巍巍,晃晃荡荡,但总算还能扛,也有那么十几个人;最后一类就不行了,根本扛不起来,扛起来也站不稳,东倒西歪,然后就叽里咕噜地满地打滚。
这样,就有了明确的分工:扛不动麻袋的人负责发麻袋,每四人一组,一共有三组。罗立华毫不犹豫地把我编到其中一组去。我哪里甘心!连韩本五十六都能扛。他属于软骨头的那类人,每次扛起来的时候都呼天喊地,大造声势。每次轮到给他发包,我就要求跟他换位,让他替我发,我试着扛,试了一次又一次,屡败屡战。有一次还居然扛起来了,但没走几步,又一头扎下去,引出一场哄笑。
到了午饭的时辰,场院上的人都不能离开,以防阵雨袭击,饭就送到场院上来,我们在场院上顶着太阳吃。
那顿饭吃的是肉包子,我先拿了四个吃,吃完了,没吃饱,又接着去拿。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始料不及的事儿。
来送饭的不是别人,正是眼镜。他一双尖酸、刻薄的小眼儿透过那两片玻璃盯上了我。他朝我招招手,把我叫到他的跟前,说:“哎哎哎,文书同志,在下作为炊事兵刚刚生出一番感悟,想斗胆向连部报告一下,可否?”
没等我说话,他就开始斗胆报告了。
他说:“这人呐——可以分成三等。吃得少,干得多——上等人;吃得多,干的也多——中等人;吃得少,干得也少——下等人。”
他说完这话后,得意地怪笑了几声,然后,凑近我的耳朵,接着说:“还有一种人呐,只能吃不能干,这是什么人呢?不——是——人——哈哈哈哈——”
我这时已经把两个包子拿在手里了。眼镜的一番论调在我的胃里激起一股酸水,冲着喉咙直蹿上来。酸水带动血液一起往上涌。片刻之间,周身的血液便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