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梦魇X赤壁X战场
再说朱胜文午饭后闲来无事，踱到船舷处远眺，但见山川相缪，郁乎苍苍。再看江上如织的大轮小船，为着生意和生计忙碌奔波着，真个如太史公所描绘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生意红火时，财来如银雨倾于盆，能赢得美女田产；买卖失败时，财去如泰山崩于前，或陪上身家性命。突然间平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感叹起这些天的起起落落大喜大悲世事无常，心中不免颇有些怅然失落。说实在的，朱胜文也不明白自己懂事以后为什么如此容易惆怅感怀伤春悲秋，常常“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完全没有了儿时无忧无虑一味玩耍的心情。于是赏江景的兴致全无，到船舱寻了个角落，一屁股坐在舱板上，背靠着房板，打起盹来。
打着打着，竟做起白日梦，梦见十年后重逢了拉伊莎。她相貌一点都没变，还是前天早上看到她的那个样子，只是长大长高了，出落得和个绝色美人似的。她挽着很好看的发髻，胸口戴着闪耀着五颜六色光芒镶嵌着红的蓝的白的各种宝石的项链，穿着浅蓝色很奇怪下摆蓬起来的蕾丝裙子，高耸的****撑开了她迷人的衣襟，手上戴着一副及肘的雪白蕾丝手套，不停地在他面前跳着舞。旋着旋着，还拉着他的手，带着他，教他跳舞，走各种各样奇怪的步子，身体四肢及头部还不停扭来扭去。跳着跳着，跳了很长时间，一边跳还一边向他哭诉着离别衷肠。情到深处，她张开双臂扑入他的胸怀，水蓝的眸子脉脉含情地凝视着他的双眼，烈焰般炙热鲜红的双唇慢慢靠近他的唇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竟不能控制自已，吞了下口水，准备迎接这期盼已久的幸福，这幸福居然需要长达十年的时间才能收获。
突然间，平地一声雷，只听到耳朵边有很多人在怒吼着“不可以!她是红毛鬼!她是妖女!她会掏心挖眼!你会失去你最富贵的生命!你会到地狱里生不如死永世不能超生!”这声音让他不寒而战，牙关和膝盖竟然哆嗦起来，侧过身来看，原来是狗子他爹和张老爹他们一帮人，举着火把，张牙舞爪，挤着狰狞的面孔，露出两颗长长的尖牙，嘶叫着，咆哮着。一个人从后面把他们拨开，缓步走向他的面前。定睛一看，来人是爹，一定是来解救他的。
爹紧板着脸，走到他的面前，死死盯住他。突然伸出蒲扇般大的右手，朝他右脸狠狠地打了一个巴掌，把他扇了一个踉跄，说道“我不要红毛鬼不要妖女做我的儿媳妇”!但他坚毅地抬起头，嘴角滑下一缕液体，沉静而倔强地盯紧爹的眼，未发一言。爹怒火中烧，右手狠狠地朝他左脸打了一个巴掌，又把他扇了一个踉跄，大叫道“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的儿子，我们父子俩恩断义绝!您朱大人走您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转身飘然离去，只留下一堆手舞足蹈的妖孽。
听到这句话，朱胜文顿时头顶雾蒸，汗流如注，一个激灵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喘着粗气大声喊道：“爹!我不要~~~”
楼板咚咚作响，曾清平及顺子等伙伴全都赶了过来，看到朱胜文气喘吁吁，汗如雨下，惊得目瞪口呆。曾清平俯下身子，伸出右手，用手背探了探朱胜文的额头，面色缓了下来，转身对顺子他们说道：“没事，他可能是睡着了做了个噩梦。你们去玩你们的吧。”
“文子哥，你真的没事吧？”顺子等人关心问道。
“没事，没事。”朱胜文用虚弱、疲惫的语气缓慢、轻声地说道。
“那好，文子哥，我们玩去了，你好好休息。”顺子说完领着大伙出去了。
曾清平从怀中掏出一块白色棉手帕，递给朱胜文。朱胜文接了手帕把头上擦了个遍，把汗抹干净，准备还给曾清平，一想不对，又把手帕收了回来，一脸不好意思地对曾清平说道：“曾总办，这手帕，我，我洗干净了再还您。”
曾清平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你自己留着用吧。”
朱胜文点了点头，把手帕收进兜里，对曾清平说道：“曾总办，我没事了，您忙您的吧。”
曾清平点头说道：“好。船马上要到当年曹孙刘三雄赤壁大战的古战场了，你有兴趣就出来领略一下。而且也是这艘船的终点，因为马上要转小船走蟠河到蒲圻县新店。”
朱胜文答应了一声，整理了下衣服，收拾收拾心情，跟随着曾清平走出船舱。
凉风扑面，如同他冰冷的心。虽然如此，毕竟第一次离开汉阳府和武昌府地境，外面新奇的世界对他来说还是非常有吸引力的。尤其是自小就听父亲和先生讲的三国故事，许多桥段都是耳熟能详，信手拈来，特别是这个赤壁大战的古战场，打小就盼望能有一天亲眼得见。因此看着江景，期盼着快快能看到传说中的火红崖壁和“赤壁”摩崖石刻，和几个小伙伴们说说笑笑，慢慢忘记了刚才这场奇幻荒诞不堪咀嚼的怪梦。
沙船绕过江心一块巨大的白沙洲后，曾清平指着远处一块崖壁对众人说道：“那里就是赤壁。”众人极目远眺，但见一块高峻的削崖，白白的崖壁上隐约还刻有红色大字。待船靠得更近点，方能看见原来就是巨大的红色楷书“赤壁”二字，人道乃周郎所写。看到这面如同刀砍斧劈的悬崖靠着一条气势磅礴的大江，水拍崖壁，激起千朵浪花如碎，遥想周郎当年，是如何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纵横捭阖，气吞万里如虎。这一番景象，竟惹得朱胜文诗兴大发，念起东坡先生的那首名震天下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朱胜文才念了两句，顺子等人也加入进来，由单人诗词朗颂变成集体诗词朗颂。林子和楞子背得差点，基本也就是跟读，总是慢了半拍。及至声情并貌地朗颂完，一帮人还以手捏成酒杯状，假装从船舷上将杯中之酒倒掉，以酹江月。
顺子看着越来越接近的赤壁，忽然觉得奇怪，问道：“赤壁，赤壁，可这壁子不是赤色的呀？”
朱胜文面有得色，笑着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赤壁并非就是指红色的崖壁。当晚孙军火攻曹军时，大火熊熊，烟炎涨天，把长江南岸的崖壁照得通红。从此人们将江边的那座山称为赤壁山，这面悬崖便称为赤壁了。”
顺子并不服气，对这解释仍不满意，对曾清平问道：“曾总办，您见多识广，请您来解释为什么‘赤壁不赤’这个问题，可以吗？”
曾清平听得他们大发议论，顿觉有趣，顺子既然邀请，遂加入进来，说道：“嗯，你们的书读得真的很不错，看样子在四书五经之外还看读过象《三国演义》这些闲书，知道了这么多的掌故。你们争论的问题很有意思，答案嘛，先暂时搁置一下。我先问你们一个问题，这篇东坡先生的《赤壁怀古》其实并不是在蒲圻写就的，那么写这首词的地方在哪里？你们有谁知道？”
顺子和朱胜文等人面面相觑，骚手挠头，摇头连声说不知道。成子接口说道：“东坡先生当年因御史掀起‘文字狱’，弹劾他的多首‘反诗’是反对变法、嘲笑权臣、讥讽圣上，而被神宗皇帝下入大狱。如不是曹太后以下众多忠臣、名士、朋友甚至变法实行者王安石本人为其求情，以及太祖皇帝亲口誓约非谋逆大罪不杀士大夫，恐已命丧御史台大狱中或行刑菜市口。此即臭名昭著的‘乌台诗案’。出狱后更写一‘反诗’：‘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后被贬至黄州，做了个有名无实的团练使(县人民武装部部长)，还是个副职。因生活所迫，由朋友帮忙在城东西高东低的坡地上开垦数十亩荒地为生，因此自称东坡先生。这首词以及两首《赤壁赋》即是在农事闲暇时光夜游黄州赤壁所做，后来人们遂把黄州赤壁称之为东坡赤壁。”
曾清平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很不错。下一个问题：东坡先生认为赤壁古战场确在黄州吗？”
成子想了想，答道：“他说的是‘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也就是说别人认为那是，他自己极有可能也这么认为，当然也有可能不这么认为。这个问题也难以回答，恐怕要问东坡先生本人了。”
“唐朝杜牧有首很著名的《赤壁》绝句：‘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予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也是在黄州写的。也许，两人都将黄州的赤壁认做是赤壁古战场。”曾清平说道。
“这样啊!那么黄州赤壁一定有过人之处了？不然为什么都会认为那里才是古战场呢？”朱胜文和顺子等人听了，非常感兴趣，竖起耳朵听曾清平讲。
“那是因为黄州赤壁的崖壁就是火红色的，仿佛火烧过一般，因此两位大家都认为黄州赤壁是古战场。当年黄州赤壁下江水浩荡而来直逼山底，然后向东而去，因此东坡先生尚能于江中观赏得到火红崖壁。然而几百年的时间，江水不断南移改道，赤壁已离江水越来越远，不复当日东坡先生赏景盛况。火红崖壁即为赤壁‘黄州派’的引证之一。之二，建安七子之一王粲在其文《英雄记》中有一句话‘曹操欲从赤壁渡江南’，那么说赤壁应当在江北，蒲圻赤壁却在江南，与文不符，而黄州赤壁正在江北，因此据王粲说法黄州赤壁方为真正赤壁。之三，黄州赤壁附近的地名非常符合正史《三国志》以及小说《三国演义》中描写的地名，比如黄州西北五十里处的团风镇，在宋代就被称为“古乌林”，黄州对江有樊口，赤壁大战之时，刘备正是兵屯樊口。”曾清平逐条娓娓道来。
“哦，原来是这样。那么，既然黄州赤壁有这么多符合之处，赤壁古战场应该就是在黄州，而不是蒲圻了？”朱胜文问道。
“那也不尽然，蒲圻赤壁亦有其成立的观点。赤壁对面有乌林，且离华容道不远，传说黄盖就在我们即将要经过的太平湖(今改名为黄盖湖)操练水军；赤壁江边还经常捡拾到剑和箭头这些古兵器，证明此处当为兵家必争之地；这个红色楷书大字‘赤壁’据考证乃南宋蒲圻士人莫如忠所写，嘱咐其弟请工匠刻于此处，大字旁边原来还有隶书‘赤壁’小字，也许当真是周郎当年所刻。所以蒲圻赤壁乃真正古战场亦有可能，前面所讲这些即为‘蒲圻派’之引证。”
“唉，说来说去，我们还是没有找到答案。太没意思了。”朱胜文嘟咙着说道。
“历史就是一面镜子，照镜子的人是美是丑，镜子里就是美是丑。离历史史实年代越远，离历史的真相可能也就越远了。到底哪里才是真正的古战场其实并不重要，也许赤壁之战本来就如同《英雄记》中所描绘的那样，只是场被夸大其辞的水战罢了。即便是治史严谨的陈寿，在《三国志》中各亲历者的传记中所描绘的赤壁之战，也是前后自相矛盾，除了《周瑜传》写成大战外，其余传记均描写为中等规模战役而已。所以，大家不必太急于找寻答案，也许人生中的许多问题和困惑本来就没有什么唯一答案可言。有时换一种思虑方式，也不失为智者之举。”曾清平不胜感慨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