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再一次升起的时候,庭院之外已经被前来押解顾涯前往法场的官兵包围。但围墙之内,在轻浅的晨光里,叶辛未静静坐在镜前,身后是为她梳头的顾涯。两人沉默着,听见院中传来的鸟鸣,不由得都叹了口气。
“恐怕是最后一次为你梳头了,辛未。”顾涯轻声道。
“可后悔吗?”
“你是说复仇?”
“嗯。”
“你已经问过我了……我不后悔。”顾涯停下手中的木梳,“只是现在想起我这一生,未免觉得如同一场儿戏。”
叶辛未微微抬头,望着镜子里的顾涯,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顾涯接着道,“幼时母亲在顾家地位太低,常受欺凌,顾煜舟又太过耀眼,我拼尽了全力,也只不过求父亲多看我一眼……现在想来,又是何苦呢。”
顾涯语调低沉,叶辛未闻之亦伤心哀痛,顾涯随即又笑,“现在我在这世上,可真是个孤家寡人了,想起从前的日子,觉得都和梦似的。倒是你,辛未,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叶辛未淡淡开口。
“你真奇怪。”顾涯叹道,“你既然恨我害死阿青,又为何要在我死前让我入赘,这有损你的名节。”
“……你倒是提醒我了。”
叶辛未站起身,走到昨晚她和顾涯共枕的床榻前,取出匕首划破手指,在床垫的白帕上留下血迹,然后她回转过身,“和我一道出门吧,他们应该已经等候多时了。”
“……好。”
两人相互扶持,如同一对恩爱眷侣缓缓走出庭院,打开了门。门外士兵手中的枪映着朝阳泛出清冷的光,晨间的北京毕竟还是有些凉意,叶辛未依偎在顾涯的怀中,目光扫过眼前的兵士,“陈公公呢?”
人群中一人出列,穿着与其他人不同的官袍,看起来该是这一群人的领事。
“公公一早就回宫去了,叶姑娘,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秉公办事了。”
“今天这公事,怕是不好办。”叶辛未莞尔一笑,接着搂紧了一旁顾涯的腰,顾涯目光中满是疑虑地看向她,忍不住低声阻止,“辛未?”
“尔等听着,我乃当朝公主安宁之女。”
当下顿时一片哗然。
叶辛未扬手,示意众人噤声,她冷声道,“顾涯所犯之死罪,按例当诛灭三族。然而,我三族以内多是皇家要戚,此事要如何定夺,还请这位官爷去向陈宏公公说一声,让他把事情上传天听。”
那领事将信将疑,“我如何信你!你可有什么信物,可以为证的么!”
“信物?”叶辛未轻笑,“最大的证据就是我这张脸,宫里但凡呆的时间长一些的宫人都能认出我与安宁公主的相像,当年我被产婆叶氏所救,死里逃生,一路向南最后到了泉州,当年安宁公主蹊跷离世的桩桩件件,都在我怀里揣着呢,怎能讲给你听。”
叶辛未的声音淡泊,又带着一些戏谑,那领事思量了许久,终于一挥大手,“来人。把他两人关进这院子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让任何人进出!”领事意味深长地看了叶辛未一眼,“你说的最好是真的。”
“我原本有一枝梅花簪。”叶辛未忽然道,“是李致中当年与安宁公主的定情之物,只是保存不妥已经损坏,但你可以将此事说与李大人听,他自然知道。”
说罢,叶辛未握着顾涯的手,大步往庭中返回。
大门在两人身后轰然合上,顾涯停下来,转身看着那扇合起的大门,“辛未你……”
叶辛未淡淡地扫了大门一眼,“有时候,我也觉得,我这一生,就像儿戏呢。”说罢,她提起裙摆,向着里屋大步而去,留顾涯一人在庭中,将进门时,她转过身对顾涯道,“我要给顾家翻案。”
“翻案……吗。”看着叶辛未的身影消失在屋中,顾涯忍不住笑着摇头。
人都已经去了,案子翻或不翻,还有什么意义呢。
抑或是,你也失去理智了吗,辛未。
叶辛未的话如同震天惊雷响彻整个宫廷,一时间所有人都慌了手脚,他们一步一步将皇室绕进了一个不甚光彩的故事中。此刻,整个京城都被昨晚发生的事情所震惊,人们津津乐道地说着叶辛未如何击碎了十一尊玉像的事情,又添油加醋地说起她如何有情有义地在行刑前一晚救下情郎与他成婚。京里多少年没有这般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了,每个人都兴奋地讲着,听着。
正午的时候,原定顾涯行刑的法场已经被老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在往前挤,争先恐后地想一览故事中男主角的风采,只是直到午时三刻过了,也不见顾涯的影子——或是圣上于心不忍,赦免了这一对苦命鸳鸯?
更多的故事和揣测在街头巷尾流传,而叶辛未乃安宁公主之女的消息也已经在官兵之中传开,此事为众人所知,只是时间问题。
陈宏将叶辛未的话传达给嘉承帝的时候,他正在和张信下棋。执着黑子的张信在听了陈宏的话之后,手中的棋子霎时跌落,他一怔,随即下榻跪倒在地,恳求圣上原谅。
“你何罪之有?”
“微臣……殿前失仪了。”
嘉承帝笑起来,“忽然多了个外甥女,朕也惊,恕你无罪。”
“不知皇上打算怎么处理?”
嘉承帝依然看着棋盘,连头也没有抬,“这件事李致中知道吗?”
陈宏躬身答道,“回主子,消息只传回了宫里,还没告诉其他人。”
“好。”嘉承帝双眉微扬,“你传朕的旨意,赐毒酒,让他二人去阴间做一对恩爱夫妻。”
陈宏以为自己听错了,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皇上?”
“皇上三思!”张信再次俯身,“叶辛未此人聪颖过人,皇上何不亲自见一见她,就这么杀了实在可惜!”
“朕不见不肖子孙。”嘉承帝冷冷笑道,“这件事情不必告诉李致中,若他问起,告诉他,这个叶辛未身份是假,宫里已经查清楚了。”
陈宏依然站在原地,“皇上……您……”
“朕这一辈子,最讨厌被人要挟。”说罢,他弃了子,“紫阳呢,让他来宫里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