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辛未出了顾煜青的房门,把顾家转了个大半,临近一处假山石林的时候折了一支玉兰,她袖中捧花,馨香之意却不能使她心中安宁。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她今晚的右眼一直跳个不停。
眼看假山就要走到尽头,主道的石灯就在眼前,忽然几声熟悉的铮铮倏响从身后响起,叶辛未心中大骇,勉强往一旁闪去。
手中的玉兰尚未收回,被铁器打成几段,霎时间散落在地。
五枚铁箭直直插入她脚边土地,叶辛未慌忙起身向暗器来处看去,空气中玉兰飘香,屋檐上两人临风而立。
两人随即跳下,站在不远处打量叶辛未的穿着,其中的青年男子道,“小公子倒有闲情,深夜还出来**,害得我们一通好找。”
另一人冷嗤一声,“什么小公子,你看清楚了,这是个姑娘。”
叶辛未耳尖,立刻听出这人是那日给乔既之递水,随后又将水囊击碎的女人。
辛未向后略退一步,皱起双眉,伺机要逃,身后却忽然传来响动,她回头,又一黑衣人从暗中走出,几步走近,低声道,“罗嗦什么,抓了带走。”
“慕言,你出来干什么,这里有我和溪南就够了。”那女人道。
叶辛未抬头,对上了眼前这个叫慕言的男人的眼睛,这人身型颀长,眉宇间隐约有一股正气,可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却凌厉得令人恐惧。
叶辛未不擅近身战,几招就被擒住,那女人一手抓住她的两腕,死死地扣在背后,叶辛未使不出力,一脚蹬在那女人的腹部,女子原本以为辛未已束手就擒,未想她竟还有逃跑的念头,被这一脚惊得不行,随即恼羞成怒,一记手刀劈在辛未肩上。
叶辛未只觉背后一阵酥麻,随即便是剧痛。
“别作挣扎。”慕言道,“你逃不掉。”
女人扬手要给辛未一个巴掌,被他拦住,那人冷声道,“别冲动,弈声,若是出了差池,反而不好和既之交待。”
“既之”二字如巨石落下,这个名字令叶辛未倍感熟悉,却总也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曾经听过。
忽而角落中传来一熟悉的男声,“知道不好和我交待,还捉什么人呢?”
那男子走出暗影,站到月光之下,面带笑意。
正是在野郊,被叶辛未搭救的那人。
夜色里,最引人注意的还是他眼睛上的疤痕,可是他在月色里安然而笑,并不使人感到分毫戾气。
那三人同出声唤他,一人叫他“既之”,另两人唤他“乔大哥”。为首的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乔既之,轻声道,“岱川猜得果然不错,捉了这丫头,你就该出现了。”
乔既之从容拔剑,剑锋在半空中优雅地转了一个弧度,最后直指前方,还未出招,叶辛未已经感到周围三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乔既之道,“岱川说什么我不管,把人放了。”
三人皆是一怔,那女人尤为震惊,轻声道,“你这是要,和我们交手么?”
“敢动我的人,还要我乖乖就擒,哪有这么好的事。”
乔既之语调淡然,如同与人调笑,然而话音未落,他人影已经倏而不见,弈声忽然腹部吃痛,一声沉闷声响传来,她手中武器落在地上,右手已折。
那女人不由得松开了挟持着辛未的手,立时带着痛楚凄声高喊,“慕言!”
慕言是三人中资历最长之人,他长剑出鞘,这一剑不对乔既之,却对着叶辛未。辛未后退一步,眼前立时多了一道人影,乔既之从一旁挑剑而起,剑气萧萧,速度极快,每一招都刺地极为凌厉狠毒,慕言虽不落下风,也无力回击,十几招后就被乔既之逼出几十步。
忽而乔既之剑走偏锋,从右胁直刺而入,慕言一惊,慌忙向后一跃,勉强躲过,但衣服被划开一道,胸前被擦出一道斜口,极轻极浅,这凉意却令人心惊胆寒。
这一剑若是换做弈声或溪南来挡,必死无疑。
慕言心下慨然,“既之……你当真要与永夜门为敌?”
乔既之轻吹剑刃,两指将刃上的单薄血丝抹去,后退几步,挡在叶辛未的身前,笑道,“谁是永夜门?你?还是岱川?”
慕言神色凝重,“你不要欺人太甚,上回折损我永夜门百余名夜行者,这笔账可还没和你算。”
乔既之轻声道,“迟早要算的,你们不来,我也会找上门。”
慕言闻声,心中大恸,良久才道,“既之,求你好好想想,岱川是怎样的人,若不是为了江南万千百姓生计,他怎会甘心冒着身败名裂之险,以下犯上弑杀师父……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难道你还不懂他吗!”
叶辛未靠在乔既之的背后,却忽然感到他身体一颤。
他用极轻极慢的声音低语道,“……苍生于我何加焉。”
见乔既之似是听了进去,慕言又接着道,“想我们十五年的师门情谊,怎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七个天生地养,在这世上了无牵挂,哪一个不是经历九死一生才勉强活下来的,师父为人狡黠古怪,视我等性命如草芥,若不是我们互相照拂,哪里活得到今天,既之,这些……你总不会都忘了!”
乔既之低声道,“……我没忘。”
慕言一怔,心中忽生希冀,连忙道,“其实五年前在舟山的时候岱川就与你提及过我们的密谋,但那时你与流琛两人总是独行,我们害怕你会将事情透露给师父,这才一直没有和盘托出。将你囚禁也决计不想伤你性命,只是想带你去琼州,去看看那些在倭寇肆虐之处百姓的样子,岱川说,这样……你说不定就能回心转意。”
“回心转意?”乔既之嗤笑一声,却道,“你们在连横密谋什么,我跟着老头子这么多年,还会看不出来吗……你们五个自幼长于沿海,再见倭贼,如何行动是你们自己的事,与我无关,更与流琛无关。千不该,万不该,你们血洗师门的时候不该波及到她……”
弈声垂下眸子,低声道,“……我们没想到流琛姐姐会对师父那么忠心。”
乔既之冷笑,“你们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庙堂里的事情,肉食者谋,你们要去撞方沐的枪口,我拦不住。但一报是一报,你们欠流琛的我会算回来……岱川不死,我即不休。”
慕言攥紧了拳,“既然是这样,那就把金铃还给我们吧,你留在身边也没什么用。”
乔既之一笑,“那你来抢抢看?”
慕言皱眉已怒。
叶辛未在一旁听得心惊,一时间,她竟不知该为哪边忧心。
原来山谷里那些戴着面具,狰狞而恐怖的黑衣匪徒,竟是抗倭的义士?
而这个挡在自己身前,护己周全的男人,又是他们的敌人!
“既之,你不要逼我。”
乔既之莞尔,“岱川很聪明,把弑师的罪名推到我身上,他知道我不计较这些,也不会辩驳。做到了这一步,他自是有被我猎杀的觉悟,我要问一句……你们几个,也有么。”
三人都是一怔。
“这里是承淮庄的地界,你们三人最好快走,若是今晚的打斗被他们觉察,恐怕永夜门又要有麻烦了。”
说罢,乔既之转身将叶辛未轻柔抱起,辛未还未看清眼前景色,便随乔既之从容一跃,离地数米。叶辛未俯靠在乔既之的肩头,望着那三人渐小的身影。
她分明看到,那个叫慕言的男人,眼中有光。
叶辛未忽然好奇起乔既之的身世来。
她轻声道,“我倒是看不出来,你竟然还打女人?”
“不常打,不常打。”乔既之一笑,“我吃不消她的暗器,先把手折了比较方便。”
脚下已是叶辛未无比熟悉的地界,乔既之落地悄然无声,不远处便是顾家的客房,二人落在一棵大树之后,无人看见,乔既之在叶辛未面前半蹲下来,轻声道,“今晚吓着了么?”
“有一点儿。”叶辛未微微侧头.
乔既之淡淡一笑。
“只是,不知方才他们口中的永夜门是什么?”叶辛未问道,“听起来,这些人是你昔日的旧友?”
“徐有为没和你提过?”
“你知道我师父?”叶辛未答,“……他没有说过。”
乔既之笑道,“那你的消息就太闭塞了,不过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只需记着永夜门里是群穷凶极恶的盗贼就够了。”
“你也是吗?”
“当然。”乔既之微微侧首,脸上笑意浅淡,“我不刚刚才折了一个姐姐的手?”
叶辛未听出他言语中避重就轻的意思,便不再问下去。
“今日之事你不必介怀,本就是因乔某而起的灾祸,乔某平了它自然再合适不过。”乔既之目光一转,摇头笑了笑,“不过你既然是徐有为的弟子,怎么近身搏斗倒像是从没学过。”
“当年师父教我与阿青本领时,我就只学了骑射。”
“为什么?”
“善泳者溺于水。要自保,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该参与到那些危险的事情之中,只有如此才能全身而退。但只身在外,又必须有能力对远敌予以震慑,所以我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骑射。”叶辛未一笑,“也是我避险的法子,我在镖局里跟着师父三年,从来都没有被派去打过前阵,也是这个原因。”
乔既之忍不住笑起来,摇头轻叹,“你师父的得意技就是近身战……你这样耽误师父传授功夫,他一定不喜欢你。”叶辛未一怔,还未开口询问他因何会知道徐有为的事情,乔既之便已然起身,轻拍叶辛未的脑袋,“小友多保重,若有必要,我再来见你。”
“嗯。”
乔既之从容向假山深处走去,不久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天明时分,叶辛未赶回了客房。
刚一躺下,她便听得有仆人恭敬地敲门,一口一声地唤他“叶公子”,她把头埋进被子里,佯作一副睡意朦胧的摸样,道,“什么人?”
“我们是来伺候公子洗漱吃饭的。”
辛未略有些倦,此时又翻了个身,还是起身下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