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的床榻上，坐着一位妇人，年纪与顾夫人不相上下。她的手中还拿着水滴形状的陶埙，双目无神地向叶辛未的方向望来。
叶辛未行了礼，低声道，“……太太。”
这声太太喊得别扭，她抬起头，见那妇人靠在床上，眉眼中带笑，却是一片浑滞之色，叶辛未靠近几步，又轻声道，“太太看不见吗？”
“是啊，看不见。”妇人柔声说，“不必多礼，过来坐。”
这妇人就是顾涯的生母，吴桐。
沈云搬来了椅子，辛未坐下，望着吴氏问道，“您怎么知道我来了三回？”
吴氏只笑，“眼睛看不见了，耳朵自然要比常人灵些。除了淳儿和沈姨，已经好久没人来听我的埙了，你来，我很欢喜。”
沈云在旁笑道，“太太这回可错啦，这是位清秀的小公子，可不是个姑娘。”
吴氏歪了头，若有所思地扬起了眉，却不置可否。叶辛未连忙道，“我姓叶，太太和沈姨喊我辛未就好了。”
“辛未是嘉承几年生人？”
“已酉年秋天生的。”辛未轻声答道。
吴氏仍是抿唇浅笑，眉目间却多了一分伤感，她抬头对沈云道，“要是婉儿还活着，大约……也该像叶公子现在这般吧。”
沈云一怔，又望向叶辛未，忽然又低头擦了擦眼睛，“……怪不得我一见这小公子就觉得亲切……太太呀，这位公子和婉儿，可真是有些像……”
叶辛未默默坐在一旁，见吴氏向她伸出手来，便起身离了椅子，坐去了她的榻边，接住了她的双手。
吴氏轻抚着叶辛未的五官，叶辛未只是静静望着眼前的盲妇，说也奇怪，她平日里不喜与人亲近，然而吴氏的举动并未让她感到丝毫不适，隐约里她见到吴氏的眼眶渐渐有些湿润，辛未微微皱眉，有些疑惑地问道，“太太？”
“……婉儿是我女儿，比淳儿小三岁，九岁的时候，被拍花子骗走了，那以后，便再没有见到她人了。”吴氏举重若轻，如此轻巧地说道，“小公子也算是与这清和斋有缘，今后……”
原来外头的灵位是吴氏的小女儿，辛未连忙答道，“……一定常常来看您。”
吴氏与沈云都点头。
后来吴氏与叶辛未说了很多话，沈云端上不知从哪儿送来的糕点，放在两人之中。吴氏心情宁静平和，与这清和斋的名字相得益彰。她细细问了叶辛未的往事，辛未并无抗拒，便略去所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说起自己是如何离家北上，又如何在京城的镖局内谋生。
个中委屈，一向只有叶辛未一人晓得，而今吴氏听得仔细，听得感伤，动情处握着辛未的手，叹一句，苦了你了，情真意切，让叶辛未一时恍然，她心中当然有惑——交浅言深绝非智者所为，然而吴氏……
她与辛未仿佛早已熟稔。
从她的话中，辛未大概知道，吴氏膝下原有一双儿女，失女之后悲痛欲绝，终日流泪致使双目失明，在这府宅之中，只有一个儿子可以依靠了。
辛未靠在椅边，想着，莫非阿青还有个兄弟叫顾淳不成？也从未听他提起过。
叶辛未手里握着糕点，一边倾听一边点头，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安稳。
再晚一些的时候，清和斋的门又一次打开，顾涯迈着轻缓的步子悄然回来。
吴氏早已听见，便让沈云去迎，叶辛未也起身，道，“太太，我是二公子身边的人，这样与您谈心虽然欢喜，但现在……”
“不必避讳。”吴氏笑着握着辛未的手，轻声道，“你我都是女子，我喊一个来与我聊天，又有什么要紧？”
辛未一怔……看来自己的女儿身到底还是被吴氏看穿了。
“不用解释，出门在外还是男装方便，我懂。”吴氏这般说道，辛未心中不安渐消，点了点头。
外头的沈云将屋门打开，就看见顾涯站在石廊下出神地望着藤蔓之中星零的晨光，沈云连忙唤道，“少爷，看什么呢！外头那么冷，快进屋吧！”
顾涯猛然缓过神来，望着站在暖灯里的沈姨，笑着点头。
与在前厅不同，与对着父亲、顾夫人他们不同，顾涯清瘦又苍白的脸，此时才微微有了点暖意，他听见屋里的吴氏唤他小名，顾涯应声而往。
偌大的顾府中，只有清和斋一个地方，可撑的起顾涯心里的家。
昨晚在承淮庄中，他熬了一宿，天明时才将即将北上的商船事宜安置妥当，而今日仍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决断，他进了屋，本想去向吴氏情个安就退下，望着屋中的椅子和糕点，一时惊讶，“沈姨，家里有客人么？”
“是啊，”沈云笑着点头，“就是先前和公子说起过的，那个在外头听太太吹埙的人。”
顾涯微微一怔，沈云又道，“……可有些像婉儿呢。”顾涯点头，大约明白了几分，他不愿提亡故的小妹，便将话题引到旁的事上，只是心里奇怪，府中何时有像婉儿的人物，他竟不知道么。
正要进里屋，又一阵脚步声响起，顾涯转身望着大门，果然随即便出现了承淮庄的二掌柜。顾涯似乎有些不悦，因这人清早登门，将庄子里的事情，带回了家。
听得外头有变，叶辛未竖起耳朵，只听得一个敦厚的声音道，“三少爷，实在是拿不定主意，才来找您商量。”
“说。”
“咱们庄托临川的林必合老先生绣制的三把象牙扇，昨夜里送了过来……原本今天早上就该把这扇子给三家主顾送去，可我听来人说，林老先生在制完这三把扇子之后便驾鹤西去了……少爷，咱们手里的这三把象牙扇，已成了林老先生的封关之作了！”
顾涯静静地听着，神情漠然，令人捉摸不透。
那掌柜又道，“原本老先生的绣品就已经寸锦寸金……这三样封关之作，我们可还要按原定的价格，给那三家主顾送了去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