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未告辞后便回了格苑，也不知是为何，从吴氏那儿回来之后，便凭空生出许多倦意，倒在床榻上休息了一整天。
三日很快过去，这几日里辛未一直在做一个称职的伴读。格苑一向是顾煜青的书房，而今的顾煜青不迟到不早退，每日准时开始一天的读写，尽管他嘱咐了辛未不必起得太早，但每次踏入格苑，总能看见晨间的辛未在书房外打扫的身影。
清晨，顾煜青又至，却不见辛未人影，进了屋看见桌上留了字条，上面是叶辛未的字迹：
今日有事，不能伴左右，阿青自己用功，不必候我。
顾煜青一怔，“有事”？
握着这字笺，顾煜青忽然有些怅然，不由自主地嘀咕道，“‘有事’……是有什么事啊。”
这时候的叶辛未早已入了清和斋，吴氏果然一早就醒了，等候辛未已有多时。
辛未坐在床边，吴氏蒙着她的眼睛，沈云去了里间不知道是拿了什么出来。被蒙着眼睛的辛未仿佛听见了什么重物的移动，愈加好奇。
“好了，你看。”
吴氏移开双手，让叶辛未睁开眼睛，这一看，让辛未顿时一怔。
眼前是件直领齐胸的襦裙，红袄裙，锦绣缎，腰间宫绦细如柳，环佩低坠，袖口细织飞鸟，与裙上素花相得益彰，且配以轻如蝉翼的画帛。衣如仙子，美则美矣，只是空空挂在木架上，毫无生气。
叶辛未震惊，回头问道，“太太这三日是在为我做衣服？”
“我上回只是摸了摸你大致的骨架，然后试探着与沈姨一道做的，你且试一试，这裙子最怕撑着肩膀，不行再改……”沈云亦是一脸喜色，道，“亏得上回还把姑娘认成了公子，夫人和我说给您做个襦裙可把我吓一跳呢。”
叶辛未望着眼前的红裙，低头轻抚平滑如水的绫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姑娘，别高兴傻了，快试试啊。”
沈云将衣服从木架上取下，一件件堆在不远处的屏风上，辛未有几分羞赧，慢慢走到屏风后开始宽衣解带，更换新衣。
吴氏与沈云都静静等候着，眼看最后一件佩玉被叶辛未取了去，屏风上挂着的只剩叶辛未的旧衣。她在屏风后迟疑了一会儿，便听得外面的沈云催促道，“姑娘可好了？”
“嗯……”叶辛未低头，两手轻提着裙子从屏风后款款而出，便听得沈云一声惊叹。
吴氏微微侧头，“怎么，可好看么？”
沈云叹，“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物……咱们这位叶姑娘，真真是个美人啊。”
辛未羞红了脸，低头，便见一旁的铜镜里，一人红裙雪衣，画帛如瀑，如同飞仙。
吴氏向辛未招手，示意她到身侧来，叶辛未连忙快步上前，只听吴氏道，“就是再漂亮，也还有处纰漏。”
说着，她伸手去探叶辛未的束发，很快将发冠拆了下来。
“你转个身，姑娘家……该有姑娘家的发式。”吴氏这般说道，便让叶辛未转身，背向自己，好给她梳头。
沈云站在一旁，关切地看着吴氏的手在叶辛未的长发间飞舞，连声道，“太太可小心，别给编歪喽。”吴氏笑道，“沈姨你就瞧好了，我的手艺，可还会差么。”
叶辛未听了反而沉默不语，这一身女儿装让她忽有几分莫名的甜蜜，仿佛心门一时被撞开，长而绵柔的春风浸润，一时什么话也没有，什么心思也没有了。
吴氏与沈姨说的话，半分未入叶辛未的耳，她低头把玩着腰间的玉饰，想着方才在镜中看见的摸样。
万事皆成之后，沈姨赞不绝口，叶辛未只是一味地笑。
她在吴氏窗前的空地上来回走动，“劳太太和沈姨费心了。”叶辛未上前，握住吴氏与沈姨的手，兀自低头一笑，“我这便将这衣服收起来吧，免得落了灰。”
吴氏摇头，“诶，那怎么好？衣服不拿来沾灰怎么行？这再好看的衣服，不穿出去，那都是纸花样！”
辛未笑道，“可我又不能在顾府中穿这女衣……”
“那就出去走走！”吴氏答，“今日不论你在府中干什么，我都替你准了假，这清明前后，正是踏青的好时机，我一把老骨头动不了了，你难道也学我，成日闷在这顾家的宅子里么？”
“这……”
叶辛未仍在犹豫。
沈云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起身往屋里走去，不一会儿拿了一方面纱出来，笑道，“姑娘若觉得不便，就遮着这面纱出门，出了门再取下，可好？”
叶辛未没想到今日的清和斋竟有这样的惊喜等着她，想起顾煜青还在格苑读书，也不便去见他，而这一头吴氏与沈姨的盛情难却，叶辛未思量再三，便点头应承下来。
低头抚着衣裙，便想起烟花赏的那晚，与阿青在湖边散步的事情。也不知那瘦西湖畔的琼花，今日可开了没有？
便去那里看一看吧。
戴上面纱，沈云送叶辛未出门，辛未不时回头，沈云站在门里笑，辛未也笑，终于是脚下越来越快，向着顾家的大门飞奔而去了。
街市上人来人往，叶辛未带着面纱，一直不曾取下，只觉得女装出行时，连天地都有不同。
她脚下轻盈，仿佛脚下踏着的不是石砖，是青云。
要知数月之前，她还在燕北苦寒之地咬牙隐忍，最知生活不易。
这日踏青，她出了门，便不愿回去。
扬州城中的人群依然熙熙攘攘，瘦西湖畔的游人却零散，只有些个文人在一旁的长廊里饮酒赋诗，大概是因为昨晚月晕极重，众人以为今日又要刮风的缘故，都未出行。
日光不等人，转眼已是黄昏，她逛完了瘦西湖，看遍了城中景，随着人潮，不知不觉上了城楼。
城外萧索，树影婆娑，城内却灯火融融，天上人间。
辛未依在城楼上，望着城下盛景，听见鼎盛的人声夹着宵夜的暖香在夜空上飘扬，忽然生出许多留恋，对这城，这景，这一夜的风与灯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