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与清和斋吴氏的不同,调子更为清亮快意,叶辛未扶着走廊的木栏,向庭院之中看去,见扶风杨柳之后,是一道一道高高晾起的锦缎。这锦缎之中隐约可见人影,那人披着水蓝色的深衣静静坐在庭院之中,背影颀长,发如泼墨。
令辛未奇怪的是,这背影竟让她感到有一些熟悉,似是在哪里见过。
“这埙声妙极。”
另一人从锦缎之中向那吹埙人走去,叶辛未闻声转头,这声音——分明是张信!
顾涯将陶埙放下,转而起身,望着来人。
“不敢当,献丑了。”
二人如此这般对峙于刚刚染就的重重画锦之中,张信风姿如何卓雅自是不必多言,顾涯的气度却没有丝毫落于下风。他神情平和地站在张信面前,依然是恭谦而知礼的摸样。
叶辛未在走廊上移步许久,却一直不能看见对方的脸。但这那埙声与这人的风姿却使她明白,这一位断然就是顾家的三公子,承淮庄的少主顾涯。
那一道道垂落的布匹挡着她的视线,使她只能听见顾涯的声音——这声音,竟也是熟悉的!
张信道,“我早就听说了承淮庄乃江淮一绝,其少主天资聪慧,明断果敢,还以为是个精明的青年商人,却没想到也是位雅客。今日能听得一曲埙乐,实在有幸。”
顾涯一笑,“过誉了,今日本来亲自去迎你与府中众人,但临了琐事缠身,不得脱,也便只好遣下人去了。”
张信见他说什么“琐事缠身”,不由得一笑,却转了个话题道,“你竟认得我?”
“认得,你我在风荷池旁曾有过一面之缘,张公子是不记得了?”
“记得,记得。”张信点头答道。
“今日怎么想到到我这后院来,此地……可没有什么好看的。”
张信早已嗅出顾涯意图逐客的意味,只是一笑。
“你不必着急逐客,我只是想来见一见你,毕竟沈延的事情上,顾庄主可是帮了我们大忙——”
顾涯一笑,“不必客气,本就是顾涯应做的,即便家父不向我开口,我也当为令尊效劳。”
这一番话听得叶辛未心中一惊,她知道自己多半是听着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今自己就站在离两人不到十几步的地方,稍不注意就会被发现,到时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麻烦。
幸亏这附近一道道高晾的长布……叶辛未向着来时的转角缓缓退去,还未迈出几步,就听得张信有几分痞气的笑声,他手中握着短笛,低声道,“那也好——”
他的右手骤然出击,以短笛向着顾涯的方向横扫而去,这极速而过的进攻毫无征兆,众多布匹之后的辛未只听得一道挥拳的“霍霍”声,随即便是顾涯轻盈而退的脚步。
“你这是要干什么?”顾涯皱起了眉头,闪过张信的进攻。
“我好奇。”张信勾起唇角,笑道,“都说打理着承淮庄的庶子自幼好文,身体纤弱多病,除善经营外一无所长,我看未必。”
顾涯扬起双眉,目光如炬。
张信收了手,又微笑着看向顾涯,道,“不如我们打个赌?”
“你要怎样。”
“就赌,我能不能胜你。”张信陡然握紧手中短笛,腾跃而起,顾涯双眉微皱,随即隐入一旁的锦缎之后,其上层层叠叠的繁复纹饰随之浮动,顾涯穿行其中,如风过境。
他二人就在这锦缎中追逐打斗,顾涯左闪右避,并不还手,只是一直冷冷望着张信,没过多久便伺机抓住张信的右腕,问道,“公子好奇我这卑微商人作甚?”
其时,两人仅一拳之隔。
张信笑道,“我若是不知这承淮庄在江南一带的名声,自然也就把你当做了一个商人……我昨日得了消息,那批账目由燕京镖局押送,先是被永夜门所劫,后来又落入神秘人之手,我父亲多方打听未果,反而你一家小小的绸缎行却能摆平此事?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顾涯眉目清明,冷声道,“什么永夜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家父既有所托,我遵从就是了,你们张家的那些朝堂大事,我既无力,也无心插手。”
如是双臂一振,将张信推出几步远,顾涯嘴角微翘,轻声道,“今日你毕竟是庄里的客人,我不伤你,你快走便是。”
“呵,好大的口气!”
望着顾涯头顶横悬的竹竿,张信随即纵身而上,一手拉起那系在上头的麻绳,在空中稍作停留,笑道,“却不曾想我张信来一趟扬州,竟能见着不少人物,此番离京倒也值了。”
他手中用力,将绳索挣断,那一列锦缎霎时动荡,张信飞身而起,将它们丟去一旁的瓦檐上,这庭院中便立时敞亮起来,空地的正中央,顾涯背手而立,仰头望着张信的身影。
顾涯朗声道,“原想你是客,不与你一般见识,现在来看,怕是不与你交手,你便不肯罢休的了?”
“正是!”
张信一心要试试顾涯的深浅,却见顾涯忽然一笑,扬手掀起一旁锦缎,如握长锁一般向张信脚下的飞檐掷去,张信正要躲闪,却发现顾涯要攻击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不远处支起了整个庭院布帛的竹架。
原来顾涯还是要逃啊。
张信轻嗤一声,目光朝那竹架之下一瞥,却见下头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叶辛未!
辛未怔怔地站在原地,忽听得头顶一声巨响,被肢解的竹竿纷纷掉落,叶辛未本能一般地躲闪,不由得惊叫起来。
张信的心瞬间紧收,“辛未!!”
顾涯眉宇一动——这庭院里怎还有旁人!?
整个院落牵一发而动全身,四面的长缎纷纷飘扬落下,如同九天降仙。竹架裹挟着锦缎落下,摔落在地上扬起尘土,接连而起的巨响在整个庭院的上空盘踞,如此骇人心魄。
叶辛未已来不及躲避,却忽然感到脚下一轻,被人挽腰抱起。阴影之下有人单手擎着一枝跌落的竹竿,将落向这边的木架打向别处,四面锦缎遮天蔽日,扬尘四起!
恰此时风过,那数不清的绫罗绸缎落在二人身上,重重覆盖,阴影中,辛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人开口道,“你怎样?”
“还好。”
“那就好,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
那人牵起辛未,在重重锦缎中与她偕行,尽管他五指冰凉,紧握的手却极为有力。日光透下,顺着斑斓的锦缎变成泛着异彩的流光,耳畔是接连不断的巨响,纠缠的丝绸翩然阻隔,那人拉着辛未穿梭其中,脚下轻盈而灵巧。
两人终于踏出院门,揭去横在头顶的最后一层织锦。没有了遮天蔽日的绸缎,庭院外清亮明澈,
叶辛未抬头,顾涯俯首,两人都是一怔,随即同时开口道了一声,“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