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庭院的门，一股浓重而刺鼻的药味儿扑面而来，甚至于空气中还有弥散的血腥，不断从里屋里走出的下人们手中握着待换的锦帕，上面沾满了鲜血，柏松子拦下一人，抢过那锦帕一看，惊讶道，“公子又咯血了？”
“是。”
柏松子皱紧了眉，将那帕子丢回仆人的手中，大步地向着屋门跑去，留叶辛未一人在原地。
叶辛未依然踏着不缓不急的步子进门，她一直静静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有些忙乱的府邸，里屋的陈设很是华丽——刘卜玄受嘉承帝的特许，室内可用明黄，因而整个屋子都呈现出一种几近帝王的贵气，而黑檀木的熏香，羊脂玉的杯盏，细细编织在轻纱布幔里的金线……无一不使此地看起来雍容华贵。
叶辛未稍稍侧目，看见不远处一张宽长的床榻——它里外大约有两三层轻纱笼罩着，朦朦胧胧地映着床榻上的人影，一个端着药碗、长发素衣的姑娘，一个刚刚钻进去的柏松子，还有一个靠在榻枕上，勉强坐着的颀长身影。
叶辛未又走近几步，躬身道，“在下就是叶辛未，不知公子找我何事。”
一阵清咳传来，叶辛未抬起头，便见那纱帐里的男人挥了挥手，两侧的仆人上前将纱帐揭起——直到此刻叶辛未才真正看清刘卜玄的容貌，他长发低垂，面容极为憔悴苍白，可是柔弱中却又有一股难以名状的英气，那一双细长凤眼微睁，目光落在叶辛未的身上。
那一直坐在刘卜玄身旁的素衣女子则扶着他的背，满目的忧心忡忡，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小心起身，对一屋的下人吩咐道，“都退下吧。”她带着微笑走到叶辛未身旁，眼中是柔和的善意，小声道，“今晚卜玄身体不适，请务必长话短说。”
“……是。”
“真像啊。”那女子看着辛未的脸，轻声叹道，未等叶辛未反应过来，她便与辛未擦身而去，下人们紧随她的脚步也纷纷退去，屋中便只剩下刘卜玄柏松子与叶辛未三人。
“你……到这儿来。”
刘卜玄的声音沉静而清澈，极轻的柔和中带着不容违抗的肯定。
叶辛未上前两步，又止了步伐。
“再走近一些。”刘卜玄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床榻，示意辛未靠近，坐在刘卜玄身边的柏松子干脆从床上跳了下来，拉起叶辛未的手，带着她径直跨入了青纱帐内。
刘卜玄的目光凝在叶辛未脸上，神情温和，他虚弱的脸上很快浮现一抹笑意。
“我该……早些去接你。”
叶辛未微微颦眉，“什么。”
“当徐有为在镖局里发现你的时候，我就该把你接回府中，阿予。”
叶辛未袖中的双手捏成了拳头，刘卜玄的话轻描淡写，于她却是于无声处听惊雷——原来这个刘卜玄对她的身份了如指掌，早在她北上进了燕京镖局的时候，身份就已经暴露在了徐有为的面前！？
然后，这个躺在床榻上的病弱男人，就一直静静地在幕后看着自己——叶辛未的心中升起一阵难以抑制且强烈的排斥感。
“什么……阿予……公子在说什么，辛未听不懂。”
“你不知道吗，你的名字叫——”
“——我叫叶辛未。”
听到辛未决绝的回答，刘卜玄又努力直起身，向叶辛未探去一只手，想让她再走近一些，辛未却随即向后退去了一步，刘卜玄半空中的手又落下。
“……这么抗拒吗，辛未？”
“公子半夜把我接到府中，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事情？”
“不止，”刘卜玄轻声道，“我想让你在府中住下。”
“住下？”
柏松子忙不迭地开口，“辛未姐姐，公子的意思是——”
“我是为了师父来的，”叶辛未打断道，“既然现在师父不在公子的府中，辛未还是——”
“你不能再去李府。”刘卜玄轻声道。
“为什么？”
叶辛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病恹恹的刘卜玄，心里说不出的惊讶还是抗拒，良久才道，“为什么我不能再回李府？”
气氛一时僵硬，叶辛未的口吻变得强硬，谁都能听出她带着微微恼意与反感，刘卜玄沉默，似是在考量接下来的言辞，良久才轻声开口，极为隐晦含蓄地问道，“你觉得，李摇光……这人怎样。”
“是个很好的人。”
“李致中呢？”
“……也很好。”叶辛未轻轻颦眉。
刘卜玄一言不发地看着叶辛未，并不接着说下去，辛未望着他沉凝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旋即心中便是一阵刺痛。
果然，辛未随即便听得那刘卜玄继续道，“既是如此，往昔旧事……又何必执着？”
叶辛未点了点头，扬起的脸上却带着些冷冷的笑意，“你是说……我不该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你是担心我去找……找张氏复仇……？”
刘卜玄沉默，并不辩解。
“哈哈。”
叶辛未摇头笑了起来，她的声音苦涩而空灵，听得人心头一震。
此情此景，让叶辛未忽然觉得有些荒唐，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你大半夜地把我从李府里接来，就是担心我会对李家人不利？”
刘卜玄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不，也是为你。”
辛未冷笑一声，“你是不是……也知道当初我娘是怎么去世的？”
“……虽不知真相到底如何，但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
叶辛未的神情霎时变得狠厉，“那……你怎么不去谴责那个张氏！？怎么不去为我娘讨回公道！？是觉得我一个孤女好欺？”
“……我怎会要欺负你，只是人不能耽在过去的日子里活着，当下，有更要紧的事——”
“——不！”叶辛未打断道，“什么耽误在过去的日子里？你捉我来，是因为当下李家与你交好！你怕我会做些让他们……让他们同样痛不欲生的事情——”
“辛未。”
刘卜玄的眼中有几分无奈。
“不要喊我！”叶辛未又退了一步，她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小看我了，刘卜玄……我没有动过复仇的念头，我和你不一样，我连我母亲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复仇，复仇对我有什么意义？”
刘卜玄一怔。
叶辛未心中忽然涌上一阵难以言说的委屈，她用手撑着前额，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可是不管是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一直……一直也是我心里的梦啊……为了李摇光……为了李致中……哈哈哈哈，我叶辛未在外漂泊了这么久，第一次回家就被你这么莫名其妙地带了出来……就因为，就因为你当下的‘要紧事’？”
她笑了起来，笑声透着一股苍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