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乔既之带着两人,一同去了法源寺——也就是从前的悯忠寺,当年安宁公主对乔既之施与一饭之恩的地方。听得与自己的母亲有关,叶辛未很是好奇。
乔既之在前带路,顾涯驮着叶辛未在后头跟着,乔既之有意加快了脚速,怎料顾涯一声不吭地跟上,叶辛未没有功夫,看不出乔既之与顾涯二人的斗法,却也明显感到这速度有些不对。
“都慢一些?”她轻声提议道,“风太大,吹得眼睛疼。”
两人同时努了努嘴,速度却真的慢了下来。
法源寺在这一晚的月色里处处冷清,夜晚的庙宇中不见和尚们诵经,也不见香客们谈笑,寺院的正门后的庭院里,睡着许多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幼,有些没有入睡的青年在夜晚轻声说话,混着熟睡之人的呓语。
这些卧倒的难人与他们的梦呓让这里看上去充满了市井的气息,佛门的清幽与孤寂之气反而淡了许多——这大抵是因为此地方丈仁慈,常常收留那些无家可归之人留宿寺中庭院,从多少年前就开始了。
乔既之也忍不住在心中叹道,法源寺能撑到今天,实在不易。
深夜里,三人望着庭院中横七竖八卧倒的穷人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乔既之轻哼一声,看向顾涯与叶辛未,“你们叹什么?”
“即便是京城之中,也还是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叶辛未轻轻摇头,看向乔既之,“你刚才又叹什么?”
“我是惊叹,”乔既之耸肩笑说,“等再过十年,这些卧倒的人里,不知要出多少个乔粟。”
叶辛未沉默,身体微微前倾,好用余光去看乔既之的表情,他看起来并无半点伤感往昔的意思,“未必?我看你这人世间绝无仅有,再过个十年,也还是只有你一个。”
乔既之一怔,连看叶辛未的眼神都变得多了几分欢愉,“说的好啊,小友的话真是甚得我心。”
顾涯轻哼一声,便不管乔既之,背着辛未跳落寺中。
法源寺的后院有几块田地,田边有座石亭,石亭中桌椅齐备,三人拾级而上。
到了凉亭里,叶辛未站在高处俯瞰四周,这里的土地悄然寂静,不远处一口两人高的巨钟在夜色里静静悬挂,。
“我娘真的会来这样的地方?”她眨了眨眼睛,如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怎么有点儿不信呢。”
“当年法源寺还叫悯忠寺的时候,尚且没这么凋敝。”乔既之笑道,“我记得那时候,公主每次来都用纱巾蒙着脸,李府里的下人分发米粮衣物,她就去寺中祭拜,想见她就得偷偷溜去后山,守在佛堂边上。”
“你守过?”
“守过。”
“我娘见你了么?”
“我见了公主,但没上去搭话……有人去了,公主送了她一个耳坠。”
“有人……?”叶辛未有些好奇。
“嗯,有人。”乔既之一笑,他双手抱怀,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你的小情郎没有跟着你一起来京城?”
“他随后就到,家中还有事牵绊。”
乔既之努了努嘴,见叶辛未对“小情郎”三个字全无避讳,心中也觉好笑,“他可有说,什么时候动身?”
“这倒没有,只是说尽快……怎么了?”
乔既之只是带着淡然的笑意,若无其事地扫了顾涯一眼,他轻叹一声,似是玩笑一般地开口道,“我恐京中山雨欲来,你的情郎不在,怎么护你周全?”
叶辛未的表情微凝,她咀嚼着乔既之的话。
山雨欲来……什么意思?
就在叶辛未失神的瞬间,乔既之与顾涯目光交错,顾涯陡然感到眼前人的危险——这个乔粟似是知道了一些什么,可是言语之中又提得十分隐晦,京城确实山雨欲来,但他说的那些又半真半假——这京城里的事情与扬州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也轮不到他顾煜青来护叶辛未一个周全。
顾涯勾起唇角,“看来这位乔兄对京城的时局颇有一番见地。”
“见地?说不上,不过是偶然间比旁人多听了一些消息。”
叶辛未却忽然抬起了头,目光凛冽,“你……是说阿青,会出事?”
乔既之和顾涯都是一愣,未曾想叶辛未竟霎时间听懂了方才话中的深意,乔顾二人顿感心惊。
顾涯微微颦眉,身体稍稍前倾,他专注地观察着乔既之接下来的反应,忽然有些心跳加速。
乔既之也没想到,他原本拿来刺探顾涯的话竟被叶辛未听出了弦外之音,这多少有些让他心虚。他哼了一声,并不承认,反问道,“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阿青会出事?我说的‘会出事’的人明明是你?”乔既之摊着手掌,“提及顾煜青,不过是个玩笑。”
“我?”叶辛未颦眉低语,“我一介草民,又不去招惹那些京城的权贵,谁会为难我?”
叶辛未说不出什么辩驳,也只是一时间强烈的直感……可难道乔既之不是在暗示什么?她抬起头看向乔既之,他的浅笑耐人寻味。
“既然如此,何不细说?真要有事,我也好提防。”
“细说?”乔既之长眉微挑,似是有几分玩味,却又随即摇头,口吻不容置喙,“恐怕不好。”他的目光落在顾涯身上,轻声笑道,“我怎好坏了旁人的先机?不过辛未你大抵是不必担心,你身边的这位顾公子自然会拼尽全力保你平安,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的话。”
叶辛未回望顾涯一眼,顾涯立时侧目,接住了辛未的目光,他的眼中也是一片惊讶之色,似是对乔既之的话也同样摸不着头脑。叶辛未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低头凝思。这情景直让顾涯觉得芒刺在背,他隐与衣袖之下的手紧握成拳,“那是自然,若辛未涉险——”
叶辛未忽然打断了顾涯的话“你……为何要去刘府?”
顾涯一怔。
乔既之的目光中显现出戏谑的笑意,他双手抱怀站在一旁,看着顾涯一时沉默,同样等待着顾涯给出答案。
“是张涵让你来的?和你的商铺有关?还是……?”
顾涯轻叹一声,话题到底还是被引到了这个方向,他摇头道,“怎么可能呢。”
“你是说……什么不可能?”
“那就从头说起?”顾涯冷冷地抬眼,将目光探向了乔既之,乔既之看起来并不在意,不置可否地默许了他的“从头说起”。顾涯起身,在凉亭中缓缓走到乔既之的身旁,又侧目对叶辛未道,“还记不记得山野里,永夜门劫持燕京镖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