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停,空气依然很冷,宫道上的雪虽已扫净,而树枝上,屋宇上依然是白雪皑皑。覃蓁忽然起了兴致,用竹叶上,松针上扫下来的雪烹茶,茶香会更清醇,难得一场大雪,不如攒了些雪存在坛子里,夏日里倒正用得上。左不过是在屋子里无事,这样一想,覃蓁便拿了坛子往外走去。穿过长长的宫道,两侧古柏夹道,不知不觉走得远了,已入了松柏林中。四周静极,忽然,覃蓁暗觉头顶似有阴影飞速直坠而下,伴随着穿过枝叶树木的声音砰然坠在眼前,覃蓁吓了一跳,只觉有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鼻间,眼前却是一眩,一时未站稳,往后栽去。
一只手忽然将自己扶住,是内监的声音:“司马内官没事吧?”
覃蓁摇了摇头,这才看清,落在眼前原来是一箭贯穿的两只鸽子!飞鸽不比不会动的鹄子,在空中本就难射,又能一箭射中两只,此箭法着实让人叹服。覃蓁稳了稳思绪,卢阳王早已回宫,如今远建宫里只有太子一位主子,能在园子里射猎的便只有太子了。只是太子看上去温文尔雅,又好琴棋书画,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箭法!
内监匆匆捡了鸽子而去,覃蓁远远望去,只见林树间果然有一抹杏黄身影在众人拥簇下晃过,想来必是太子无疑了。
当日才刚入了夜,有内监忽然过来宣传:“太子殿下宣你至飞霜殿暖阁等候。”覃蓁微微疑惑,忙跟了前去。
至暖阁,只见暖阁里一如往常,惟地炕拢得极暖,太子着一件杏黄衣袍,白丝束发,正在窗下案前独酌。大约是因吃过酒,地炕又暖,太子面容微红,更显得一张脸皎皎如玉。
太子见覃蓁来,微转了脸,只淡淡道:“今日把你吓着了吧?”
覃蓁有一瞬的愣神,杏黄锦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家服色,有着翻手为云的权力。他,现在就在自己的眼前。微如草芥的自己该怎么做呢?与萧恪一别后,自己已是一无所有,唯一剩下的,只有灭门的仇恨。这仇恨叫人如何能放得下,却苦无报仇之路。可是,现下,这个有着极大权力的人,他,就在自己面前,在自己面前……覃蓁只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一句,也不知是怎样见的礼,低低道:“回太子殿下,奴婢当时并没有吓着,只是为精准如斯的箭法所惊服罢了。”
太子微微一愣,旋即露了一丝笑容:“好一张巧嘴。”又忽地问:“你可会吃酒?”
覃蓁见他神色温和,还似带了一丝顽意,略略放松下来,又想起在广伯侯府时,吃酒是身为家伎的必修之功,那时自己就练就了不差的酒量,便低低答道:“奴婢略有酒量。”
太子含笑道:“原想着今日吓着你了,合该赏你点什么。既然你这么说……”略一略,方道:“你过来。今日就赏这巧嘴一杯酒罢。”
覃蓁见太子面色醺然,似乎已有了薄薄的醉意,方才听他所问,料想他是要邀了自己喝酒,便落落走了过去,跪坐下来,徐徐饮了一杯。一杯下去,已觉耳醺面热,又叫地炕的暖气一烘,更觉脸上滚烫发热,想是两颊已是红若流霞。
太子自饮一口,只如寻常问:“好几日未见着你,你都在做什么?”许是因为吃了酒,他的声音甚是温和。
覃蓁答道:“奴婢的住处恰有一些书简,奴婢这几日看书罢了。不过那书难读,奴婢看着吃累。”
太子微“唔”一声,道:“是什么书?”
覃蓁缓缓道:“是《战国策》。其中有一篇《温人之周》。奴婢虽钦佩温人之智,却不解为何温人被囚后说:‘臣少而诵《诗》,《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周君天下,则我天子之臣,而又为客哉?故曰主人。’周君就使吏放了他。”
太子听罢,却是若有所思,半晌才缓缓道:“温人所言是大道理,在大道理前,周吏无法反驳,自然无话可说,这是其一。其二,战国时,群雄割据,东周已只是名义上的天子。温人重申周君天下,正中了周君心思,这才是关键之所在。”
覃蓁只做恍悟,浅浅而笑。
太子却忽地靠近,低低道:“本王看你一早就读透了《战国策》,你方才的话不尽不实。欺君罔上,你可知罪?”
覃蓁听出太子虽如是说,语气里却无半点怒意,便垂了头,讷讷道:“奴婢不敢欺瞒。”
太子静默了片刻,忽然拂一拂袖,微笑道:“你还是欺君罔上。这酒入口虽干醇,却烈得很,你一杯下去,还能谈经论史。起先还说自己是略有酒量,本王看你不是略有酒量,而是酒量极佳。欺瞒君上,你实实是该知罪,你说本王该怎么罚你?”他说着,脸靠得愈近,覃蓁不由将脸偏向一边,虽未直视,脸上已犹能感到他呼吸的气息,淡薄的酒香混着龙涎熏香,氤氲着让人脑中一片空白。
胸口却是倏的一冷,肌肤突然裸露在空气中的寒意让覃蓁吓得回过神来,只见太子的手指正轻轻分开着自己的衣领,灼热的手指若有若无的滑过自己颈项的肌肤,而他的神情却是平淡,彷似正做着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覃蓁毫无半点思索,挥手便打开了太子的手,太子微微一怔,却毫无恼意,只顺着覃蓁的手,移开了自己的手,低低道:“怎么没穿着?”
覃蓁一怔,登时反应过来原来太子是在看自己有没有穿那件狐毛小袄,倒是自己想多了,登时强自稳了心绪,垂首道:“狐毛是贵重之物,奴婢不敢穿。”
太子只觉她强自镇定,声音却隐隐发颤,不由淡淡一笑:“你在发抖?你当我要拿你怎么样?”那笑容却渐渐隐了淡淡忧伤:“你放心,我现时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同样的事情,本王不想再发生了……”
覃蓁只觉那忧伤之色,必是自己看晃了眼,亦犹是不解太子话里的最后几个字,太子已微微正色道:“方才说要罚你!就罚你这个冬日都得穿着那件小袄吧。”
覃蓁仍浸在方才的惊慌失措中,只低低应一个:“喏。”
当日夜里,因着吃了酒,不宜受风,太子命覃蓁暂不必回住处,又吩咐了侍女在飞霜殿内收拾了一间屋子让覃蓁睡一宿。虽只是暂住之地,却也是奢华无比。紫檀木案几,泥金描花草屏风,锦缘蒲席上铺罽茵,尤是一面人高的铜镜,镶金嵌玉,让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