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的队伍在崇山峻岭中缓缓前行,离开京都已经一天的脚程了。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雪花飘落,两侧的山峰已完全被白雪覆盖,白皑皑的一片银岭,看不见一星的黄绿。队伍中不断有人倒下,然后就会响起响彻山谷的皮鞭抽打声,倒下的人通常在多次挣扎地站起后,就会永远的倒下,悄无声息,慢慢得又被洁白的雪覆盖,彷似从来没有存在过。
覃蓁黯黯地想,如果不是突然到来的太医用上好的药材给自己吊着性命,那被白雪掩没的人中,就要多上一个自己了……除了难过,担忧也在覃蓁的心中浮动着,淳于岩呢?在流放的队伍中并没有看见她,她还好吗?然而,她就像消失了一般,从押送的官吏口中也得不到半点她的消息。
队伍行至一处山坳,因风雪愈大,押送的官吏下令在山坳里歇息片刻。覃蓁疲惫至极,坐在临时铺的草垛上,很快就有了睡意,然而一个押送的官吏却忽然过来,小声道:“覃蓁姑娘,是吗?请随我来。”
覃蓁十分讶异,却也不容迟疑,便跟了前去。
那官吏走至树林遮掩处,确认自队伍休憩处绝看不见此处分毫,方转身对跟随而来的覃蓁说:“请稍等片刻。”说罢,往树林深处走去。
覃蓁点头应是,心中已才出大概,先前有太医给自己诊病,已是不同寻常;这会,又让押送官吏对自己客气有嘉;有能力做到并可能会去做这些的,想必就只有太子了。只是太子是何等的身份,竟能对自己如此上心,这实在是……而现在,太子也是断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他是储君,怎样也不可能擅自离宫,许是派了心腹之人,带了话给自己罢。他能带什么话给自己呢?
思绪飘荡间,林雪松动,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颀长人影从林后走出,宽大的笠檐将他的脸遮去大半,只露出线条温润的好看的下巴。
覃蓁只觉那轮廓线条颇是眼熟,却是不敢置信,只见那人影缓缓将笠檐微微抬起,露出一张熟悉的温润脸庞,冲着自己凝眸而笑。
果然是太子!他竟然离开王宫来了这里!
覃蓁一时惊愕,竟忘了行礼,太子已柔声道:“瘦成这个模样……”他微顿了顿,接着道:“到了北地,会有人照看你的,我都安排好了,你不要害怕……”又是一顿,似难以说出般,道:“答应我,一定要努力活着。”
覃蓁这才仔细看太子的脸,发觉他清瘦了一些,尤其是一贯的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威严尊贵少了些,反倒多了丝疲惫无奈。
覃蓁也不知该说什么,疲惫之间只低低回了声:“是。”
太子蹙着眉,默默地看了好一会覃蓁,忽然问:“为什么要那么做?”
覃蓁一时不解,只讶异看向太子。
太子轻叹道:“为什么要试图承认自己并没有犯过的罪行?那可是凌迟的罪,你就不怕么?”
覃蓁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在狱中曾试图认罪的事已传到了太子耳朵里,太子千里迢迢赶来,只怕还冒着风险,就为了问这个吗?可是那时情急之中,自己所想,只是萧恪啊。难道太子已经知晓了些什么,知道了自己与萧恪的渊源?覃蓁偷偷探察着太子的神情,并无不豫,目光中甚至流露出较以往更为深刻的疼惜。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才能进退两宜?覃蓁斟酌着,须臾,低低道:“奴婢什么也不为。”
太子目光中有怔忡,轻轻揽过覃蓁。覃蓁不及推开,只觉冰天雪地里,他的手却是滚烫发热,即便隔着衣衫,也惊得自己的心跳得又急又快,耳边只听得太子万般温柔,如叹息般道:“我头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站在花树丛里,花瓣落在你的眼睫上,你眨着眼的样子,我那时就觉得,我这一生都要忘不掉……你和昭华真是像啊,一样的曲子,一样的孩童性情……也正因为是那么像,才让我不敢靠近。我身边的算计争斗一日也不得停歇,我不愿你卷进来,最后又像昭华一样离开……可我到底是忍不住,在太后面前,我故意表现出厌弃烤乳猪,我知道,这样淳于岩就会到东宫来,而你必是会和她一起来的。既可以时常看到你,又不会让人看出我对你的爱慕来,我想这样的情形可以一直持续到我有足够的能力……可是,你到底是卷进来了,你的聪明真是让我感到讶异……”他的目光迷离看着远方,又似看着悠然飘落的细碎雪花,声音也像轻薄的雪花一样幽幽:“虽然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为什么,聪慧如你,定是瞧出这里面的算计来了……覃蓁,我一向认为宫里的女人就像花一样,容易凋落,也离不开别人的保护,可是你却是这么不同……”
覃蓁隐约记得萧恪也说过类似保护的话,心湖不觉跌宕,顺势推开太子的怀抱,接着话道:“奴婢身份低贱,从来都不是被大树荫护的花,奴婢也想做一棵经得起风雨的树。”
太子定定地看着覃蓁,半晌,道:“花也好,树也罢。覃蓁,你想来也瞧出来了,那些人都虎视眈眈着太子之位。我不得不防。所以现在我什么也不能做……可是,你等着……”他缓缓抬起手来,穿过飘落的雪花,抚上覃蓁憔悴瘦削的脸庞一字一顿地道:“终有一日,本王会把你该得的,都送到你的面前!”
覃蓁只觉他的手带着雪片冰凉的温度,湿润的触感让整个心都提了起来,造化弄人,那时自己虽看出了这个局,但心中所想,和太子真是一丁点关系也没有啊。然而于太子而言,他曾向自己展露过对自己的爱慕,他是将来的皇上啊,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自然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被他看上的自己一定也是倾心于他的;何况他并不知晓自己和萧恪相识,也不相信自己会谋害沈端姝,自己当时在旁人眼里匪夷所思地想认那么重的罪,他自然会很容易认为自己是为了他。毕竟自己和淳于岩是从太后那里过来的,这比东宫中任一个人犯错,都更有利于太子。
要和他说清楚吗?只是一个念头的闪过,另一个念头措不及防地忽然滑过覃蓁的脑海:自己的前路困难重重,十有八九是一条死路;而太子,他那样深情而疼惜地看着自己,他对自己的情感在这样的误会下显然已有了有别于寻常的情愫。若是如此,爹爹的仇……自己死后就再无可能报的灭门之仇……能指望的,就只有眼前的这个人了。
他是太子啊,若无意外,今后就是皇上。他手中的权力,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他愿意。
可是怎么让他愿意呢?
只是一瞬,覃蓁在脑海中撇开了一切的念头,暗下决心:既然局面已经坏到不能再坏,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即便万劫不复,也不能放弃这最后的机会!下一瞬,覃蓁“扑通”一声跪下,说出了自己已下定决心的话:“殿下,奴婢有罪。”
太子措不及防,一时惊异道:“你哪来的罪……”
覃蓁磕着头,道:“奴婢有欺瞒之罪。奴婢原名并不叫司马覃蓁,而是苏瑜,覃蓁是奴婢的闺中小字。奴婢的生父是太医院太医苏正辛。”覃蓁不敢抬头,但见太子并未打断,便壮着胆子,继续说道:“家父苏正辛并不是意外死于失火中,而是被人谋害的。家父发现有人在昭华太子妃的汤药中添加了奇怪的东西,正是因此,家父才招来了杀身之祸。”
覃蓁低着头,不敢去看听了这些话后,太子的神情,只听得须臾后,太子缓缓开口,声音中有着强烈抑制的震惊和颤动:“你说这些,可有什么证据?!”
覃蓁登时委顿了下去,这正是自己所担心之处:认罪帛书藏在宫里,并不在自己身上,而且就算是告知太子认罪帛书所藏的位置,让太子派人去取,自己也没法证明那帛书是真的。自己现在能凭借的,就只能是太子对自己的信任了。覃蓁的头垂得更低,低低道:“奴婢现在没有证据。”
太子紧蹙了眉,话语中显然有了怒气:“为何不早说?!”
覃蓁心下一紧,道:“因为奴婢没有切实的证据,所以不敢说。”不知是刻意为之多一些,还是情之所至多一些,覃蓁的眼中含起泪水:“北地苦寒,奴婢怕自己这一去,要是死了,昭华太子妃的冤屈,爹爹的冤屈就再没人知道了,所以奴婢才在殿下面前斗胆说这一番话,请殿下恕罪。”不及太子说话,覃蓁又接着说道:“可是奴婢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千真万确的,确实有一个叫榴萄的宫女在昭华太子妃的汤药中添加异物,家父发现后一时怜悯,准她自己向殿下陈罪,不料回家后却反遭人杀身灭口。不但爹爹死了,苏府上上下下数十口,都死了,只有奴婢,因为在地窖中,才没有葬身火海。”
太子的眸中渐渐聚起冰冷的寒意,似能将人冻碎一般,覃蓁直觉里感到那寒意并不是冲着自己,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依然是柔和爱怜的,声音亦是如此:“榴萄这个名字并没有造册,知道的人不多,你竟然能够说得出来……”他说着,温柔搀了覃蓁起身,甚至细心拍了拍覃蓁膝盖上的雪,怜惜道:“虽然你拿不出证据,但是本王相信你。本王答应你,定会还苏太医一个公道……”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押送的官吏忽然从林后走了出来,向太子禀道:“殿下,队伍要出发了。”
太子朝他点点头,转过头来对着覃蓁,眼神热烈而郑重:“一定要活着,等我。”
覃蓁不敢去看太子的眼,只觉自己这一去北地,死了也就罢了;若是活着,倘使有一日太子发觉了自己对他的心机,那时,自己只怕要万劫不复了……
流放的队伍继续前行着,雪花渐小,然而之前的大雪已化做厚厚积雪,将前路覆盖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雪原。积雪的路本就难走,走了许久也没走出多远,天色渐暗,偏偏狭窄的山道上又一棵被风雪压断的大树横亘中间,拦住了前行的道路。
领头的官吏本就疲惫,见得这情形,更是烦怒,一叠声地斥骂道:“呸!雪大也就算了,还碰上还来这么一棵树!快来人,把它搬开!”
押送的官吏又有哪个是不疲倦的,一个个哭丧着脸,却又不得不过去搬。
然而那树实在太大,位置又刚好卡在石缝里,极难搬动。一群人吭哧吭哧,忙活了好半天,也没能将它搬开。
风雪,却是越来越大了。风搅着雪,雪裹着风,如啸一般在山间穿梭,加之阴暗的天色,没来由的让人觉得杀气沉沉。覃蓁直觉里只觉心里不宁,押送的官吏们大概也开始觉得不安,想要赶快离开,便开始解开一部分犯人们的镣铐,让犯人们一起帮着搬挪挡路的大树。
因为押送官吏的照应,覃蓁并不需要去搬,而是立在一旁等候。也不知是一路劳累,终于歇下来了会更感疲惫,还是方才喝了热汤,身子倦暖,所以觉得困倦,覃蓁只觉眼皮越来越重,眼前越来越黑,无论怎么挣扎,也挡不住困意的袭来,最后,终于身子一歪,意识全无,沉沉睡了过去……脑中只隐隐地想着,这一生,原以为那样长,却这样快就要结束了……
本卷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