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恪本低头擦拭着桌子,听得这话,缓缓抬起头来,淡淡笑道:“在下身边确实从无丫鬟伺候,至于纳妾,更是从未想过,”他微顿了顿,声音如溪水潺涴:“在下以为,能与两情相悦之人结成夫妻,只有彼此,一生足矣。”
覃蓁静静地听着萧恪说话,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神思却是专注异常,只听得他又道:“方才听您提到《诗经》,有句话您一定知道。‘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莺儿再好,可我偏偏认为缟衣茹藘,才是聊可与娱。”
最后几个字,他的语气略略加重,似有意为之。覃蓁心神一震,“缟衣茹藘,聊可与娱”,自己不正是方才说要用茜草染帕的普通女子么?然而却不敢往深处去想,“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这本就是少有的表达男子情专的诗词,此时说来,他或许只是随意提及,其实并无深意吧。
大夫已收拾好了碗筷,端了手中,一面朝厨房走去,一面道:“嗨,也怪我多嘴,公子可别见怪。公子的意中人想必就是这位姑娘吧,这样好看的姑娘,确实任谁都会心动,只是可惜了莺儿一片心意了……”
邻水的阳角县的晚风里有湿润凉爽的水汽,带着岸边清新的草木之气,扑在脸上润泽如醉人的清酒。庭院里梧桐树浓荫蔽日,含苞的桐花似将绽的蝴蝶,随风起舞,缓吐芬芳,沙沙轻响清醉如歌。
院子里只剩两人,覃蓁想着方才大夫的话,觉得颇是尴尬,裣衽为礼道:“大人,奴婢也回屋去了。”
萧恪似乎有一霎的失神,眉头不觉微微地蹙起:“如今你还和我这般客气么?”他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如焰,如醉的夕阳下,如燃着明亮的火苗:“我和你一同上后清山时,你骑马在我的身后,我看着你时就在想,前人说:‘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便是如此吧。”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他这样坦白地说出自己的心意,真是突然和让人措手不及。覃蓁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敢去看他灼热的目光,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仓皇,慌乱的喘息间竟有丝丝缕缕的酸楚。若是自己还是原先那个无忧无虑的太医家的小女儿,听到心上人儿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该是怎样的心花怒放。可是如今,以自己这样的身份,怎承得起他所许的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到底会拖累了他。纠结了许久,凉薄的话终于自口中吐出:“世间有那样多曼妙美好的女子,而奴婢不过是药房婢女,所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实实是大人谬赞了。”
萧恪眸中的灼热并没有因这些话而退却半分,反倒如直挂云帆的舟船有长风破浪的坚定:“你不要这样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你并不需要担心。现在不正是最好的机会吗?一个死于疠疫的宫女并不会引起宫中太多的注意,我自会安排好一切。你什么都无需多想,只要安心的在我身边就好了。”
他的语气坚定得如同横垣千年的磐石,又如碧蓝高远的天空展现出辽阔而宁和的画面,覃蓁忽然觉得自爹爹过世后,自己就像是孤身在天空中伶仃飘零的飞雁,早已无奈地鼓起了任凭风吹雨打的勇气,却幸运的遇到了这样一片温暖的天空,哪怕这一生永远无法触及,就这样徜徉其中,也是极幸运的。覃蓁低声道:“我其实真的没有您所说的那样好,我本是家伎,又曾是待诏的家人子,如今是被贬的婢女,而您,是太傅之子,是皇上眼中文韬武略的射声校尉,有着繁花似锦的前程,实在不该为我这样的人做出欺君罔上的事……”
萧恪的眼中隐隐有了焦急之色,他近乎是强行打断了覃蓁的话,切切道:“你若安好,欺君罔上又如何?”说话间,情急之下不觉地抚上了覃蓁的胳膊,他的手掌极是温暖,将覃蓁到嘴边的话堵得一句也说不出来。
覃蓁不禁想到,似乎已是许久以前,在闺阁中读《诗经》,读到“岂不尔思?畏子不奔”时,被这大胆热烈的话所深深震撼而钦佩,却不知这一句,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纵使现在有千万分地想倚在他的肩头,再不用过宫中胆战心惊,任人欺凌的日子,却不得不顾及以自己的身份,或许会将本有大好前程的他拖入泥沼。他越是许诺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就越是美好得让人不敢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