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叔道:“青儿的脾气虽然有时会过于冲动任性,其实她本性并非如此,别看她外表坚强豪气,可实际上内心却是充满了困惑与不安。”
凌云冲问道:“是因为她姐姐吗?”福叔点了点头。
凌云冲道:“我希望我能帮她恢复过来。也许看不到伤口的伤才是最痛的,她总是一股让人心疼的倔强。我知道青阳她强悍浪荡的外表下,却是柔和腼腆的内在,她的个性其实是洒脱率真的。”
福叔道:“你成功了,你已化解了她长久以来的心结。世态变幻、人情冷暖,人人所想拥有和希冀的不过一个爱字。你和她在一起的这一次次,可说是你的真诚情谊与乐观热情,开启了她孤冷怅惘的心。”
凌云冲问道:“到底青阳的姐姐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她会这么痛苦、这么多年一直放不下?”
福叔道:“青儿本想救她姐姐,却不曾想她姐姐因她而死。青儿的杀父仇人却是她姐姐的父亲,而这个人是造成她姐姐悲剧的原凶。还有她母亲,也是因为这个人卖女卖妻才颠沛流离,操劳早逝。”
凌云冲听到这里,回想起任青阳所说的一些话,什么“人人杀的恶魔,不男不女、祸害天下”,猛然想到那是……随即脱口而出问道:“难道这个人是魏忠贤?她姐姐的父亲是魏忠贤?”
福叔听他口气带着些许惊异,道:“就是那只阉宦。在他老家曾经有户姓高的财主,这厮开赌场、放贷、与官府勾结,无恶不作,是当地的土豪恶霸,魏忠贤进宫前,就是把自己亲生女儿卖入这户财主家做仆役。
青儿在高家几次三番看到那姓高的财主缠她姐姐,一晚深夜趁她姐姐独自在厨房做活时,姓高的财主欲欺侮她姐姐,被青儿撞见,抓刀杀了那个畜生。那时候青儿只有十三岁,那么小的年纪,而且从来没有杀过人,就单是这点,也是一个恐怖的记忆。”
凌云冲顿觉一阵痛楚,同时夹杂着愤怒,他光是想象都会觉得惊悚无比,他想任青阳会是一种怎样的悲痛与恐惧?
福叔续道:“她们姐妹俩逃到郊外义庄,为的是带上她们母亲的骨灰离开那个地方,青儿说忘记拿父亲送她的生肖翡翠,她姐姐说还有母亲留给她的一件重要物件,于是叫青儿在义庄藏避,自己则折返住处去取,却再没有回来。
十几年前,我在一次任务中被人告发身份,被东厂追捕,身受重伤,幸得青儿的父亲任天明相救,后来还让我混在他的粮商队里才安全出城。那个时候青儿才十岁,她没有见过我。
一年之后,我听说恩公一家蒙难,他的女儿和妻子到了北方,我便四处打探,两年以来几经周折才知道她们在魏忠贤老家。那个看守义庄的老兄弟正是我们一路密侦,青儿的母亲过世,是他帮忙料理的,素来也待她们不错。
我知她们姐妹出事,尽快带走青儿离开那里,那时孙承宗将军已改派我在宁夏边关传情通信,我们便在这五福客栈安顿了下来。不多时,那位老兄弟差人带来青儿的生肖翡翠,说是她姐姐临死前交给他的,叫他务必带给青儿,一起带来的,还有青儿她姐姐投河自尽的死讯。”
福叔说完,长叹一声,颇为感慨的道:“我救走青儿那年她才十三岁,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青儿走了很多寻常人不曾走的路,也吃了很多一般人难以承受的苦。”
凌云冲现下完全了解了任青阳的往事,原来她是一个游走于寂寞与复仇间的女子,在客栈,即使是在笑着闹着,她的心里也是沉痛的。
一切只是因为十几年前的两段往事,一是父亲的死,二是因为姐姐的惨死,她从此沉沦于过去,不可自拔。
也许她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也许她也曾尝试过放下,但是她无法忘记,更无法放下。她姐姐的惨剧源头是因为魏忠贤卖亲女,她爹的死归根结底同样是因为魏忠贤造成的。
但魏忠贤是她姐姐的亲父,她该怎么报仇?或者是放下?但魏忠贤是她的杀父仇人,不共戴天,又岂能放下?
她本想救姐姐,可她姐姐却为救她而死,看在姐姐的份上,是否放下对魏忠贤的仇恨?
尤其她姐姐的死,令她迷茫无助,这错综复杂的因果、这种种纠结丛生,她怎能不困惑痛苦?
凌云冲思及此,心中悲悯,喉头哽咽,怜惜的道:“其实青阳的身世比我更曲折离奇、她的际遇也比我更坎坷惨烈。”
说着走到床塌边坐下,伸手轻轻拉起任青阳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颊上,情深无限的双眸,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此时平静的脸。
福叔道:“如今魏忠贤权倾朝野,位极人臣,挟帝君以令天下。自内阁、六部至四方总督、巡抚,徧置死党,他秉笔批红,掌握朝政,从首辅至百僚,都由他任意升迁削夺,内外大权归他一人之手。
税监高寀在福建十多年间,始终横行不法肆意威福,更在暗地里购置海船交通倭寇。魏忠贤得势以后,高寀听命于魏忠贤横征暴敛,甚至公然抢夺福州商民价值数十万的货物,福州商民忍无可忍,奋起反抗,围攻高寀税监衙门,声讨高寀的罪行。
高寀非但分文不付给商民货物的成本,反而怙恶不悛,派兵杀伤商民百余人,又施放火箭,烧毁民居无数,并策马挟剑突入福建巡抚衙门,劫持地方官吏作为人质,反说乱民闹事,要求朝廷派兵镇压。
事后,福建巡抚、巡按,以及内阁方从哲等大学士、兵科给事中等人,相继上疏请严惩高寀,万历皇帝皆置之不理,数月后才下令将高寀召回京城。
万历年间三役踵接,平定西北宁夏、西南播州两地之乱、出师东北援朝驱倭之战,这三战虽皆得胜,但国家元气大伤国用大匮,那个时候万历皇帝广派矿监税使到各地征税以充国库,这事从一开始就有大臣反对,后来矿监税使横行天下,大臣言官们的活动就没停息过,屡屡上疏奏请万历皇帝,要求废撤矿监税使,
但万历皇帝总觉得他们这是在小题大做,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万历皇帝不胜其烦,他觉得现实情况并不是大臣们所说的那样糟糕,这些大臣特别是言官们,喜欢把芝麻说成是西瓜,他早有领教,在矿监税使这个问题上,他也作如是想,他认为这些不过是细枝末节,根本不予理睬。
后来事态发展得越来越严重,矿监税使为非作歹变本加厉,以致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大臣言官们的弹劾声浪也越来越大,有一些矿监税使被万历皇帝召回,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他们上有皇帝支持,下有一群走狗维持,中有地方官庇护,这些祸害胡作非为,频频激起民变,闹出乱子不可收拾,
万历皇帝一贯偏袒矿监税使,但他没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更多的财物流入了宦官的腰包。青儿的父亲就是在那次福建商民抗税监事件中被高寀所杀,归根结底,罪魁祸首仍然是魏忠贤。”
凌云冲站起身,问道:“高寀?现在的兵部尚书不就正是他吗?难道他因为魏忠贤的关系,攀附而升,从一个税监,摇身一变,成了兵部尚书?”
福叔道:“当年福州一事后,为了息事宁人,万历皇帝把高寀贬到河间府肃宁那个穷乡僻壤做县令,那里恰是魏忠贤老家。高家财主被青儿所杀后,他们到处搜捕她们姐妹俩,并告到了县衙官府,青儿的姐姐折返住处去取物件被发现,听人说刚到任的县令是高寀,她知道这个人正是杀害青儿父亲的凶手,她为保得青儿周全,是以投河自尽。”
凌云冲道:“无怪青阳总是自责,说姐姐是因她而死的,她总是迷惘,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救、还是害了姐姐。”
福叔道:“特殊环境下孕育出的真挚亲情是让人很难割舍的。”
一句话让凌云冲想到自己的堂妹,不禁心中酸涩,感慨不已,因为任青阳,也因为自己。
福叔从身上摸出一张小纸条,递到凌云冲手中,说道:“这张是两天前我收到孙将军传来的秘信,这也是我敢对你尽管放胆一试的资本。”
凌云冲接过小条,展开一看,暗暗吃惊,上面简短写着自己的出身和身世,下方盖有孙门秘令的印章,这印章他见得多了,再熟悉不过,心下寻思:“原来他已知道我是忠良之后,之前他已知道我对青阳有意,所以干脆兵行险招,彻底来试探我一番,他刚才说‘若非深思熟虑,我怎么会走这步棋?’这些就是他的‘深思熟虑’。
我待在东厂时久,即使是自家同道也不知我真实身份,孙将军这么做是叫他相信我是自己人,让我们精诚合作保护信王,不要让他误会我是东厂奸细,自己人打自己人,所以他刚才也讲了他的来头,让我相信他。”看后顺手将小条在蜡烛上烧了。
福叔续道:“另外有探子来报,发现黄坤虽为东厂大军首领,居然对一位老亲兵非常尊敬,更特别的地方是,他带的随从兵个个都是精壮之人。”
凌云冲心思一转,问道:“那个老亲兵样貌如何?”
福叔道:“据探子说,他戴着顶帽子,整天低着头,长得粗眉阔鼻,眼神很锐利,白面无须,头发花白,大概五十来岁。”
凌云冲惊道:“大事不妙,是魏忠贤。”福叔也惊讶道:“原来他就是那个老阉宦啊。”
凌云冲道:“由此看来,魏忠贤向皇帝称病不能远行,是他故意放出的假消息,他带那么多精壮亲信便是想保护自己,他乔装而来,一定有所图谋,除了对付信王之外,他还要看看许显纯耍的什么阴谋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