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由此一条考证出一六四七年，柳如是三十岁生日时，得到一份生日礼物，正是这双由钱谦益老友濮仲谦亲制的弓鞋底板。乃因平素柳如是颇为矜重自己的一双纤纤小脚。她初次拜访钱谦益之日，虽服男装，却不忘刻意显露其三寸金莲。反观濮仲谦已过耳顺之年，若非钱谦益向其预定，而是此老枉自相送，不唯唐突暧昧，简直是滑稽可笑了。柳如是惠承这份礼物，一定是看出了钱谦益用情之切、理解之深，不禁欣慰不已。陈寅恪先生观之，觉其有深意存焉！遂以史笔点出：
"噫！即就此点观之，牧斋之于河东君感恩之深，用情之足，一至于斯！后来河东君之杀身相殉，岂足异哉！"
当年柳如是，翩翩然一袭男装，初访半野堂，宗伯大喜过望，以为天下美女无数，而风流佳丽，文馨娴雅者，独王修微、杨宛叔与柳如是阆苑奇葩，硕放三枝而已。
善颂红妆的陈寅恪，特特将柳如是与东汉诸葛兄弟相比：
“然则当明之季年，江左风流佳丽，柳如是王修微杨宛叔三人，钱受之得其龙，许霞城得其虎，茅止生得其狗。王杨终离去许茅，而柳卒随钱以死。牧斋于此，殊足自豪……”
那么柳如是之美，究竟美在哪里？陈寅恪先生曾给出一个答案，仿佛是人间尤物的魅力，第一次战平了蒲留仙笔下的狐女：
"河东君往往于歌筵绮席，议论风生，四座惊叹。故吾人今日犹可想见是夕杞园之宴，程、唐、李、张诸人，对如花之美女，听说剑之雄词，心已醉而身欲死矣。"
寅恪尝谓河东君及其同时名姝，多善吟咏，工书画，与吴越党杜胜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师友之谊，记载流传，今古乐道……清初淄川蒲留仙松龄《聊斋志异》所记诸狐女，大都妍质清言，风流放诞，盖留仙以齐鲁之文士，不满其社会环境之限制，遂发遐思，聊托灵怪以写其理想中之女性耳。实则自明季胜流观之，此辈狐女，乃真实之人。
明之后，似此辈"狐女"，云髻鬓影，叹付虚茫，渺渺乎，无迹可寻。
高阳曾论明清两朝之"四大公子"，可与之互为发明，也见明际之后，"士"风日下，"清末四公子与明末四公子相较，文采相若，风流未逮，声光自不可同日而语。但求之今日，亦戛戛乎难哉"！
河东君又曾亲制青田石书镇，石长二寸五分，广二之一，刻山水亭榭。款云"仿白石翁笔"，小篆颇工致，面镌"崇祯辛巳畅月靡芜制"。
后来震泽名士王研农搜集河东君诗札为蘼芜集，既将付梓，奇缘遽至，于古玩摊肆适得此书镇，鬻者云新出土者，研农自谓："冥冥中所以酬晨抄暝写之劳也。"
赵仪姞诗家女史见研农书镇拓本，感慨良深，因题一阕，辞气幽郁，即用蘼芜集中咏寒柳韵：
"片玉飞来，脂香粉艳，解佩疑临兰浦。谁拾得，绛云残烬，叹细帙，早成风絮。胜芳名，巧琢苕华，挥小草，依约芝田鹤舞。伴十样涛笺，摩挲织手，记否我闻联句。玉树南朝霏泪雨。共红豆春蕤，飘零何许，沾几缕，绿珠恨血，只画里，山川如故。二百年，洗出苔痕，感词客多情，燃膏辛苦。想苏小乡亲，三生许认，试听深篁幽语。"
言归前传，如是再次揖谢卧子："兄台以灵石赠弟，弟不尽谢忱之意，然未详知兄台何以得此宝物？"卧子答："因怪鸟而得此怪石，每忆之，尤觉蹊跷，或恐有数存于其间。"
崇祯八年起卧子尝与几社诸子徐闇公、李存我等侪辈时贤于松江南园讌集，放浪啸傲湖山间，流连数年，习制科业，读书修史，饮酒赋诗，拓落无所羁。
几社诸子常年聚会的这座南园，时为李存我私家园林，当年的几社成员李舒章曾有园记，传写南园园貌。后来卧子在园中所遇奇事，几杜诸子竟也大多不知。
值此明末之际，李舒章笔下的南园颇具江南古园荒疏野逸之趣，南园内：
"修竹长林，荒池废榭。登高岗以望平旷，后见城堞，前见邱垄。春风发荣，芳草乱动。虽僻居陋壤，无凭临吊古之思，而览草木之变化，感良辰之飚驰，意慨然而不乐矣。兼以春多霖雨，此乡有恶鸟，雉尾而赤背，声若瓮中出者，绕篱大鸣，鸣又辄雨。卧子思挽弓而射之，竟不可得。"
卧子在南园中所遇蹊跷之事，正是由此地这类羽族中的怪禽所引发。如是抚玩着这方灵石，不忍释手，静待卧子进入正题，道出这方奇石的奇异来历。
"谁料那日，朝暾初上，林抄隐于晨曦，一只硕大恶鸟，豆豆然，飞复三匝。余挽雕弓怒射，其声止，坠落前岗。循及，见其伏于草壤，赤翮微颤，速趋前，忽被绊仆地，起身见一黝黑石峰露出地表，拣起既觉其非同凡物，遂瘗鸟于陷石之坑。未及细观，携石归舍，以清水濯之，乃见石骨嵌奇，咫尺之间，有逸情云上之姿，以手叩石，磐音清越，疑为天籁。石背有‘青莲舫第陆拾石"刻铭标记，名石赖射怪禽而得重见天日，石之奇可谓大矣。"
如是听罢，惊奇之余，深感其中之异，莫非石神眷顾，赐我奇石，心下只盼着早一点回府，好生盘养，便随口笑谈了几句捎带谢意的话："射鸟、获石一举两得，岂不乐哉，承蒙兄台赠爱，弟当视若拱璧，不离不弃。"
卧子见如是格外珍惜的情形，区区块磊，在如是心中竟如此之重，不由发问："兄谓石奇，究其何在？"如是小呷一口清茶，朗言吐属，愈加清奇：“弟今日不欲貌其形，然可状其神。孤骞万仞，摩空逼鹘，捎捩变谲之诡，虽鹘亦不得而知，石中英物也。”
"柳、陈为挚友，如是也就不再多表谢意。石友雅集，话题自然都围绕着奇石，如是不由得想起一桩与这方奇石有些仿佛的前朝奇石掌故，即兴讲与子龙听：
"元代初年，老英雄杨业裔孙杨友、杨山兄弟，镇守代州。一日游山狩猎，莽榛丛中，跃出一只梅花鹿，挽弓疾射，箭中鹿蹄，鹿负箭奔遁涧底，杨氏兄弟掘地得石，形若浮云，前后雕琢有洞天多处，正面刻游龙，下刻卧虎，中有仙鹤、日、月……背面刻一大鹿，作中箭状，杨氏兄弟遂定居于兹，命名此村为‘鹿蹄涧"。"
如是绘声绘色地描述，卧子听得十分投入，大明才子与边关英雄，异代奇缘同机，卧子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天缘巧合之事。如是不待卧子发问，告之以实，一解卧子疑情，“事涉史籍，不敢凭空杜撰，君若不信，有案可稽，山西《代州志》，详记其事，石今犹树于杨家祠堂厅园中”。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如是亲为子龙绣杨柳一幅，并识云："春来窗外，细柳初发，方其柔枝袅袅，若买湖丝为柳写生，庶不及月黹成，柳絮漫天矣。"钤"是"字图章款，右下压角一印，文曰：“飞心思一缕"。
柳如是亦兼米芾洁癖，幸获佳石，置银盆、涤山泉、去浮垢，执衢州软刷，轻轻刷拭铭文、刻章，铁笔句划晰出。以湖纱揩干，再换麻布，摩挲盘光，不大一会儿，包浆尽现，泗滨浮磐之神品，果然黝若玄圭，色泽朗阔。
此石高不盈尺，横皴嶙峋，直理幽达。上悬层崖，下临澄渊。峰峦洞壑之间，螭连辱结，对之则端岩雄峙，旁睨则磊砢盘拗，顾后则层阴叠巘，远观则云山杳冥，幽幻万千，倏奇倏正位虚佹实。纵放元章之巨眼，莫测奇正虚实。
如是特意从藏画中检出本朝徐渭《怪石幽禽图》，悬于石后素壁。青藤作画绝少绘羽族，难得此画刚好与石之奇异暗合。
如是供石在檀案宣熏旁侧，虽暂无托座应衬，但石自高华清奇，与主人的寓舍格局，雅宜相得。浮磐石气清灵隽永，瑞瑙涎香清芬幽雅，赏美石，品异香，怎不令人意惬神怡。如是诗兴坌涌，唱吟《忆、江南》小令一阕，"石何在……"首句始出，但见灵石烟云缭绕，悄然不知间，宣熏燃香不复袅袅盘升，却如祥云暗诵，一层层流漫笼罩灵石上下。如是见此，不由心下惊疑"风歇竹凝，户牖未启，恁的流云般风动香飘？"刚生此念，如是葱尖点额，恍然顿悟，"灵璧收香，灵璧收香，早闻古人有此说，今始观此妙景，灵璧神品，果有此功。"
九州名石，有类如斯奇异者，似乎还有一种卢甘石，可召云雾。如是睿思绵绵，忆及北宋政和年间，筑万寿艮岳，宋徽宗曾用卢甘石筑洞。《癸辛杂识前集》记其事："万岁山大洞数十，其洞中皆筑以雄黄及卢甘石，雄黄则避蛇虺，卢甘石则天阴能致云雾，滃郁如深山穷谷……"
如是检阅古籍，偶有所得，更是大喜过望。几日内，朝夕观赏，石奇娱目，香妙沁腑，佳人融乐其间。设购石座的尺寸大小，落槽深浅，刻工繁芜疏简，如是早已成竹在胸，遂专心致志，秉斑竹小鼠须笔，勾画起流云纹。图上手处两行娟秀俏健的小字，一望而知，是极尽如是性灵，稍呈斜势的柳家端楷："拟延请濮澄公奏金刀，刳梓梨，特制流云纹底座，透雕、深刻，俱合兼取，似可出流云浮空变幻无常之态也。"
"非也，此工非仲谦之所长。"
闻身后兀语，如是回首，见云间高士李存我不知何时已伫立身后，忙起身"仲谦手，何等花样素工不能尽其高诣？"因与存我交往甚密，于书法一道，如是早已拜存我为师，如是未加寒暄，反诘存我，思求高见。
李存我书画丹青妙绝一时，健笔一枝，驰誉江南，于艺事自然融会贯通，深谙"梓庆作鐻"之道，存我回答："知能者无所不能，然欲善其事，须用匠师擅乐之技艺，岂非两全其美，愚弟以为此托应请吴江诚记小器作琢制，其工亦佳，娴于深雕。而我乡濮澄公仲谦，为金陵派竹刻开山，技法巧妙，犹善选材。相度体形，因材利用，仅刻数刀，即成名器。其人得林下风致，素怀澹泊，醉来刻竹，清歌散渭亩之荫；倦以据梧，幽梦仗郁林之石。然则不肯轻易为人奏刀，唯浅刻之法，独擅胜场。"如是称善，欣然从之。
文士相会，少不了吟诗赋文，一起推敲起如是只作了一句的小令，审音掞藻之际，把赏奇石。存我羡慕如是的石缘雅运，深感卧子这件不寻常的礼物远比自己前几日馈赠如是玉篆来得更投佳人芳心。
灵石确也瑰奇，竟被卧子自吾家南园壤下掘得，雅石雅意，想必在如是的心中分量不轻啊！谁料玉篆几似明珠暗投，存我陡然浮起几分失意感。存我毕竟君子，闲有雅量，并未碍此微情，菲薄斯石，仍不忘奉迎几句：此峰一立，便移得蓬瀛三山、天姥巉岩，于几案间作玩，石之功大矣……云云。如是冰雪聪明，觉出存我有几分怏然，便有意为之排遣不快，打趣道："兄台将石喻比三山，愚弟正要讨教，瀛洲方壶蓬莱三山，谁为中峰？"
此问，寻常玩笑中，深藏玄奥，应对难度之大，若非饱学之士，必无从置喙。存我高才，更是凌博"诗钟"的作手，且听存我如同作答："当是蓬莱为中峰。"如是问："蓬莱何以为中峰？"
学问正在此处，存我又答：
“君不闻汉朝张衡曾于《西京赋》中早有分别：‘列瀛州与方丈，夹蓬莱而骈罗。’《西都赋》更有确论‘滥瀛州与方壶，蓬莱起乎中央。’”
三山中谁为中峰？本无关宏旨，原是二人解颐之语，谁料存我能以汉赋回敬如是，典籍可证，令如是佩服之至！玉腕轻按存我端坐榻上，如是磐折向立，恭敬有加。绛云楼一应木器家什，多为万历年旧构，材质精善，檀梨多呈峰岩鬼面，文梓兼含金星血丝。吴苏东山名匠所制做工考究。如是真方家，堂匾、板对、抱柱，又以千年银杏芯板琢磨，取之温润华滋，轻灵不失朴厚，一派文雅之气。卧子前赠奇石，如是取石名为"绛云峰"，藏之秘箧，以红绸包裹，自许身无长物，唯奉斯石，石随楼名，尊为名副其实的镇楼之宝。
绛云峰三字榜额，如是再邀李待问存我过府亲篆。存我书法功力之深厚，时人有谓可与董香光相颉颃，骎骎与晋唐人争驱，蝇头端楷，擘窠大字，莫不佳妙。如是法眼明代黄花梨小翘头案藏者，甚宝之，与先前董其昌书钱牧斋半野堂匾，相映对照，李书故多一分飒健，有傲然独步之慨。
王应奎《柳南续笔》"李存我书"条云：
"云间李待问，字存我，工书法，自许出董宗伯（其昌）上。凡里中寺院有宗伯题额者，李辄另书，以列其旁，欲以示己之胜董也。宗伯闻而往观之，曰‘书果佳，但有杀气，恐不得其死耳。"后李果以起义阵亡，宗伯洵巨眼矣。又宗伯以存我之书若留于后世，必致掩己之名，乃阴使人以重价收买，得即焚之，故李书至今日殊不多见矣。"
又据曹家驹《说梦二》"黑白传"条载：
"董玄宰所题衙宇寺院匾额，亦曾被人焚毁殆尽。"然今董字传世者尤比李字为多，故李字尤特珍贵。
如是莲步轻摇，引领存我到南窗下一张斑纹陆离的香妃竹大面案前。案面髹漆彩绘，漆工精光内蕴，画技精妙传神，是一大幅兰亭雅集图。如是亲侍笔墨，铺纸压镇，存我提斗笔、濡松烟，挥写"绛云峰"三字，取颜真卿雄浑端挺之气韵，赵孟頫遒健媚雅之笔意。
正文写好，撂笔于灵璧石笔架山，这只笔架，可称文房妙物，石中绝品，数簇灵峰，嵌空玲珑，飞云欲渡之势，真恐闭窗不及，飞入天半。下承黄花梨打洼底座，分外谐美娱目。如是雅舍平居，顿遣岑寂，足慰卧游山川，坐穷泉壑之情。这等上佳笔架山，存我焉得不喜，竟忍不住捉云盘握。一番抚玩后，换持一只长锋羊毫落款，边诵边写，几行飘逸的行书，行家可知自二王最深处来，给横额增色不少：
"同郡柳儒士，雅藏灵石，咫尺之间，岩壑森然，恍入深山。且复质如曲铁，声若金磐。石之奇玮，殊难得之，然尤不及千载延传际遇之奇，洵非凡物也。崇祯十四年，云间存我书于吴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