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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故剑说浮沉掉头不顾 大江流浩荡把臂同行 (2)

他若肯爱一个离婚的妇人,那他的心早就有所属了。”说着,两道眉毛一扬,也将手抚摸了两下头发,接着笑道:“薛小姐,你绝不会疑心我是来报复的,要在你面前表示什么胜利。我完全是一片忠厚之心,来劝你两句,还是回到孙先生怀抱里去的好。”冰如听了她第一句话,眼泪已经流到了眼角里来了。只是自己有了一个感觉,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在王玉面前示弱,所以极力地把眼泪忍住了,反故意做出了一番笑容,把她的话听了下去。等她说完了,索性向她点了个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们都是同样命运的人,还用得着王小姐来劝吗?”王玉笑着摇两摇头道:“虽然说命运相同,也不完全相同吧?我虽不必回到姓包的那里去,但我始终就在人家追求之中,倒也不见得前途怎样悲观。薛小姐现时住在旅馆里,这就很感到寂寞了。”冰如脸越发的红了,由桌子对面椅子上移坐到较远床沿上去,身子有些抖颤,含住了眼泪,向王玉望了望:“你这还不算在我面前夸耀着胜利吗?可是人的境遇是难说的,你知道将来会怎样,也许更不如我。

”王玉还是很从容的,笑着站了起来,打开了手提包,取出四个扁纸包封放在桌上,笑道:“这是江洪托我送给你的,大概是你给他的信吧?他全数退回了。可是我声明,这是江洪包好了才交给我的,我并没有看到信。”冰如想不到有这一着棋,周身只是发抖,不能动,也说不出话。王玉笑道:“我告辞了,最后我告诉你一句话,我也不一定要爱江洪,但在这一段过程中,我要将他把握住,你不会有什么希望的。志坚既是还来要你回去,你正好借了这一步台阶下台。这是实情,你若以为我有意挖苦你呢,那只是你自己牺牲这个绝好的机会而已。”她一面说着,一面走了出去。走出去之后,却又推了门,伸进半截身子来,她又笑道:“薛小姐,不要灰心,努力吧。”说着,她把门一带,方才走了。冰如就这样呆坐在床上,丝毫不晓得移动。这样总有二十分钟之久,她忽然想着省悟过来,又哇的一声哭着,倒在床上了,这么一来,王玉不表示着胜利,实际上是大大的胜利。她出了旅社,坐了辆车子,直奔了一家广东馆子,在楼上一间小雅座里,遇到了江洪。他笑着站起来道:“对不起,要你做了一趟邮差。我静坐在这里喝茶,并没有吃东西,意思就是要等着你来同吃。

”王玉坐下笑道:“虽然我不辞给你当一次邮差,可是我也有我的作用。以往,我很受过她的奚落,好像一个女人和丈夫离了婚,就不是人了。现在呢?”江洪向她连连地摇了手道:“不要提这个了,不要提这个人了,我们点菜吃饭吧。”说着,把桌上的菜牌子,交给了王玉。王玉将菜单子放在怀里,望了他笑道:“我的意思你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你是故意做着和我要好,让薛冰如死了追求你的那番心。你之所以如此,又无非是要她和孙志坚言归于好。可是,她不会回到孙志坚那里去的,她不好意思回去,她也不甘心回去。”江洪将肩膀抬了两抬,笑道:“你已报复得够了,何必还要损她?”王玉道:“我告诉你,我是按照你预定的计划做的。果然十点钟的时候,志坚就来了。他没有想到王妈是在我那里,先有些惊奇,我又告诉他,我们的友谊很好,我还要把冰如给你的信退回去,他又是一番兴奋。可是这位先生,是太不受他离婚夫人的欢迎,我到旅馆门口,他已经饱受冰如的白眼,退了出来了。”江洪道:“这是我顾虑得错了,我免得冰如疑心是我们做成的圈套,所以让志坚先去。假使让你先去刺激她一下子,也许志坚后去,比较的让她容易回心转意。

”王玉道:“他又飞不了,假如她可以回心转意,孙志坚此后还可以去找她。不过我看孙志坚的态度,也不会再去找她的了。”江洪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王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江洪道:“我本来是一番好意,维护她由南京到汉口来,不想把我这番好意埋没了,倒让他夫妻拆散了。我与志坚十几年的老友,我简直无脸见他。”王玉笑道:“你有这番志气,那就很好,现在所缺少的是一番决心。有了决心,她自然就不会纠缠你了,这决心你应当知道是什么。”江洪笑道:“我有什么不明白?宣布我和你结婚。”王玉听着,点头微微一笑。她这样一笑,双眉飞舞,却给予了江洪一种更大的印象。陪着王玉吃过午饭以后,他已知道志坚住在哪里,单独地便到旅馆里去找他,到了旅馆里时,茶房笑着说:“这位孙先生,很少在旅馆里。不过你要会他,也不怎样难,他成日地是在江边散步的,我在江边,遇到过他好几回了。”江洪想着,只有法租界附近一段江边,比较的幽静,自己是个老在江边散步的人,当然还是到那种地方去寻找他了。他如此想着,故走向江边去试试看。这自然是不能发急的事,他到了江边先站着定了一定神,向周围张望了一番。

这已是仲秋的天气,江岸马路的梧桐树,已有十分之二三的焦黄叶子,柳树的叶子,都长着每叶二三寸长,变了苍绿的颜色,西风刮过树梢,叶子吹得唆唆有声,天便成了碧空净三个字所形容的情形,透着这武汉三镇在天气中,颇觉得伟大雄壮,顺了江流望去,极东天水相接的尽头,隐隐约约地,浮起了几片白云,有几片鸟羽一般的东西,在水面上浮着,那正是东去的船帆,看长江的水,起着微微的白花浪头向那鸟羽的地方滚滚而去,令人起了一种故都在望的感想。这样看着,不免顺了江岸向前走着。这里正有一列高大的柳树,有七八株,它们凌空摇曳着波浪似的枝条,苍老的柳叶,在日光里拨动了阳光。树下是一条水泥人行路,略略撒布了几片树叶。有一个戎装挂剑的人,单独地挺立在路的外沿,正对了江心出神。虽然那柳条不时地在他的军帽上拂摆过去,他也没有加以注意。江洪心里也就想着,这正是一位怆怀祖国的同志。慢慢向那人走近,看那后影,倒有些像志坚。心里也就想着,这必是自己心理作用。因为自己正想着他,所以也就看到这人影像他。但不管他是谁,究竟是一位同志,倒值得和他一谈。心里这样想着,脚步是越靠近了那人。

脚跟上的铜马刺,碰了水泥地,那格外是铿锵有声。那人受了这声音刺激,终于是回转身来了,彼此四目相射之下,各个地咦了一声。江洪抢上前两步,握了那人的手,叫道:“志坚兄,我们到底是见面了。”志坚笑道:“你很好,身体还是这样康健。”他说话时,向江洪周身上下望着。江洪脸色正了一正,因道:“志坚兄,我很惭愧,我对你所托付的事,不但没有做好,而且还坏了你的事,这简直不成为朋友了。但你一定能原谅我,尊夫人的行为,一切皆出于误会,她何以会有了这误会,我真是不解与遗憾。你能够原谅……”志坚不等他说完,连连摇摇手道:“你所谓的尊夫人,早已不是我的夫人,我对她仁至义尽,良心告诉我,不必理她了。你还提这个做什么,我今天上午遇到王玉与王妈之后,我对你不但十分谅解,而且十分钦佩。必须一个确守私德的人,才可以办好公事。必是一个对朋友守信义的人,才可以对国尽忠。疾风知劲草,到现在越是让我认识你更深一层。这也就让我知道自己没有错交了朋友。”江洪听了这话,说不出他心里那一份感动,只有握住了志坚的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

志坚倒是拍了他的肩膀,笑道:“老朋友,不要为了这件事为难,我们有我们的前途,把这不相干的小事,丢了开去吧。”江洪道:“虽然,这样说,我良心上是很受着处罚的。我正在竭尽我最后的一份力量,要促使你两个团圆。连你约会一个时间……”志坚笑着,连连摇了手道:“用不着,我明天就要离开汉口。”江洪道:“明天就要离开汉口!你到哪里去?”志坚将手指了长江的下流头,因道:“你看,这白云下面,江水上面,无穷尽的前途,都是我们的锦绣江山,我要到这白云底下的最前线处。”江洪道:“这话是真?志坚笑道:“还有什么不真,我也用不着为这个撒谎。明天下午三点钟,有一只差船去九江,我要坐了那只船走。”江洪道:“哦!是的,明天有一批人到南昌去,取道浙赣路,到广德宣城去,你是随了这批人走吗?”志坚挺起了胸脯子,扬着眉毛笑道:“若要打回南京,我该比你先到了。”江洪道:“你刚刚到武汉来,怎么也不休息两天,就要到前线去?多少受着薛小姐一点刺激吧!”志坚笑道:“哈哈!照你这样说,倒是她的伟大之处了。我之所以如此,倒也不是上司的命令,是我连日在江边散步,发生的作用。

我每次在江边走着,看了这东去的江流,我就想到了东战场,我就想到了南京。因此,我见着几个老上司,表示我的志愿,我要即刻回到前方去。正好有了一批干部人才,要上江南去工作,上司就把我的名字,写在名单内了。我们当军人的,在国家存亡关键中,这样才是正当的干法,女人的离合小事,算得了什么?”江洪听他这番言语,站在柳荫下面,望了大江滚滚东去,很久没有做声。志坚笑道:“你觉得怎么样?不赞成我的话吗?你究竟比我年轻两岁。老弟台!”江洪微微笑一笑,因道:“我不是想着这个。我想着,你既是初来,又快要走,我应当接风,又应当饯行,今天晚上,我们约两个朋友叙叙,好吗?”志坚道:“那无须,我们是精神道义之交,不在乎此。你想我明天下午走,今天也应当抽出一点工夫来,在汉口办些未了之事。”江洪笑道:“那么,我倒要驳你一句了。

晚上你没有工夫赴朋友的约会,这个时候,你怎么又有工夫在江岸散步?”志坚点点头道:“你这话有理。但是这几天以来,不知是何缘故,无论有多少事,我必得到江岸上来散步一番,才可以解除胸中的烦闷。这个散步的瘾,今天已经过了,不是你来,我也该离开这里到武昌去了。”江洪道:“好,我也该过江去,我们一同走吧。”志坚毫无芥蒂,自是如约过江。有许多老朋友,知道他们有点女人的三角关系的,倒很奇怪。以为他们不但不发生冲突,而且友谊如旧,这实在出乎常情。朋友们正这样惊异着,到了明日,更有可惊异的事。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志坚将一挑简单的行李,运上了差轮。纷扰了一小时,把铺位弄好,把送行的朋走辞走,知道距轮船开行的时候,还在半小时以上,就站在小轮的天棚上,手扶了栏杆,对了江天望着出神。心里也正想着,下次再到武汉来,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武汉成了个什么局面。

正如此出神,却有一只手搭在自己手臂上,笑道:“志坚兄,我来送行了。”志坚回头看时,却是江洪,他也穿了一身军服,精神抖擞地站定了。志坚握了他的手道:“你公事很忙,又何必如此?”江洪笑道:“在我们的交情上,不得不如此。”正说着,汽笛呜的一声响。志坚道:“船要开了,你快登岸吧。”江洪并不慌忙,在衣袋里取出一盒纸烟,一盒火柴来,抽出一支烟,递给了志坚,然后取一支自衔在口角,擦了火柴,彼此燃着烟。志坚道:“不必客气了,你请登岸吧。”江洪手夹了纸烟,指着江面道:“你看秋高气爽,正是军人勇往前进之时,秋江如练,和老朋友谈谈,看一程江景,多送你一程,又待何妨!”说时,船身有点摇荡,已是发动了鼓水轮子,离开码头了。志坚道:“呀!真的,你送我到哪里?顺风顺水,船行很快,你打算在哪里登回岸来?”江洪笑道:“我送你到宣城,也无所谓。

”他说着,喷出一口烟来,态度很是悠闲,志坚这倒有些愕然,不免对他身上望了出神。就在这时,看到他胸前换了一方新的证章,番号是白布书着楷字,第一列××集团军总司令部,第二列上校参谋,第三列江洪两个大字,上面盖了鲜红的硃印。志坚哦了一声,握着他的手,紧紧摇撼了道:“好朋友,好朋友!”这时正是顺风顺水,船到了江心,便走得很快,回头来看汉口的江岸,原来泊船的码头,已隐约杂在白云秋树里。和武汉两百多万人都别了,同时那江岸码头上,正有两个少年妇人,站在树下,对这开行的轮船呆望着。一个是薛冰如,一个是王玉。王玉道:“薛小姐,你怎样知道江洪走了?”冰如道:“我刚刚接到他一封信,说是三点半钟,在这里坐差轮到九江去,要转赴江南。不想来迟了十分钟,没有赶得及上船。”王玉道:“我倒是比你先到这里十分钟,见他在烟棚上和孙先生握着手。他们为了祖国,不要女人了。”冰如呆呆地向江心那只轮船看着,但是那船越走越远,缩成一点影子,漂到水天一色的里面去,那一缕苍烟,却还在云里盘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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