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义推开一班的房门,几个兵正在吆五喝六的拱猪,应浩趴在桌子上写信。
“副指呢?”张义挥手示意兵们继续,然后小声地问应浩。
应浩朝窗外努努嘴:“出去了,在靶场。”
张义问:“没说干什么?”
应浩仰起头说:“还能干什么?孤单地游走呗!”
张义找了张马扎坐在上面:“怎么样这几天?你小子也不跟我汇报汇报情况。”
应浩说:“没什么,很老实很规矩的一个兵!”
“别阴阳怪气的!我是说他有没跟你说什么?”张义有点火了。
应浩脖子一拧:“傲得跟个河马似的!根本就不爱答理我!”
张义瞄了一眼几个兵,拿手指着应浩点了点:“你小子,嘴巴给我管牢了!我怎么交代你来着?你的兵有思想问题,你就该好好地去做工作,你跟谁斗气呢?”
应浩一脸不忿:“本末倒置了吧连长?他是副指导员,迟早得管着我!我去给他做思想工作,那不是媳妇给婆婆上眼药吗?”
“闭嘴!什么乱七八糟的?”应浩虽然没大没小,但说得不无道理。张义讨了没趣,也没想再跟他理论,便站起来说道,“我去找他。改天再好好收拾你!”
“我觉得他思想没问题,谁都有不开心的时候!”应浩跟着连长走出门外,大声地说道。
偌大的靶场空空荡荡,张义站在观礼台下扫了几眼,转身往回走。明天,指导员就该回来了。
侦察连指导员郑少波,多才多艺,在二团乃至D师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军政素质优秀,从上任指导员第一年起,就连续三年被师党委评为“基层优秀政工干部”。但真正让官兵们津津乐道的并非他的工作表现。此人外形俊朗、相貌堂堂,一米八六的个头,无论是外形还是气质,在D师都无人能出其右。
传说他当年还是排长的时候,曾有一位将军到侦察连视察,看到他惊为天人,当着师团二级领导的面,一本正经地问他愿不愿意当自己的女婿。从此,郑少波在二团就有了个绰号,叫做“帅得惊动军党委”。
雷钧和他曾经有过一次短暂的接触,当时王福庆在场,并将这段故事当做笑话讲给雷钧听。因为只简单地客套了几句,所以雷钧对他的印象和所有见过郑少波的人一样:帅,不是一般的帅!
郑少波在师里学习了一个月,几乎每天都要和他的搭档张义通一次电话,因此他对连里的工作了如指掌。雷钧任职的命令刚下到连里,两个人就在电话里发起了牢骚。对自己这个新任的副手,郑少波并不陌生,虽然只见过一次面,但印象深刻。在他看来,这个副司令员之子年轻、冷傲、叛逆,骨子里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开始他也不理解这样一个高高在上、前途无量的家伙为什么突然高职低配,跑到侦察连来任职。直到师政治部主任的一堂课上,把雷钧作为反面教材,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郑少波猜出主任说的就是雷钧。
昨天晚上张义给他打电话通报了雷钧这几天的表现,郑少波几乎一夜未眠。这个“兵”是他要面对的一道坎,自己是他的直接领导,接下来将要全程参与“改造”。打好第一枪很关键,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他不得不苦苦思考回到连队后如何去面对这位公子哥。
郑少波在连队晚饭时回到连队,放下行李后直接扑向了一班。雷钧吃完饭,推开房门时,班里空荡荡的,一个军官背对着他立在窗前。雷钧愣了一下,正要退出,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雷钧,好小子,真的是你啊!”
雷钧正要回应,一双大手已经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右手:“刚回到连队就听说你来咱们连了,欢迎,欢迎啊!”
郑少波逼人的英气让雷钧有点晕,不无尴尬地说道:“指导员吧?我们见过面!”
“是啊,是啊!上次太匆忙了,后来你来我们连队打篮球我正好请假外出。回来后就听说应浩那小子冒犯你了!”郑少波说完,放开雷钧的手哈哈大笑。
“我还寻思着哪天要找这家伙报仇呢,没想到他现在成我班长了!”雷钧一下子就被郑少波的情绪感染了。这家伙怎么说话,听着都比张义说话舒服。
雷钧的反应也让郑少波差点乱了阵脚,他是准备受冷落甚至做好被雷钧羞辱的准备来的。郑少波笑得更开心了,这次是发自肺腑的。张义经过一楼时,听到一班传来指导员爽朗的笑声,咧开嘴摇摇头,背着双手轻快地跨上了楼梯。
“我记得你抽烟的,这几天憋坏了吧?走,跟我去会议室抽一支吧!”屋内,郑少波笑吟吟地对雷钧说道。
雷钧感激地看了郑少波一眼,拉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掏出了一盒烟说道:“你抽吗?”
郑少波摇摇头:“在军校的时候,偷偷抽,被区队长抓住逼着喝了一碗烟汤,从此落下了心理阴影。”
雷钧开怀大笑:“原来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我是喝了两次以后,瘾头反而越来越大。在师里那会儿,抽得最凶,写一篇通讯得要一包烟对付!”
两个人进了会议室,雷钧迫不及待地掏出一支烟,结果一摸身上没带火机。郑少波变戏法似的,扔过来一个火机。雷钧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笑逐颜开的郑少波,然后将叼在嘴上的烟又塞回了烟盒:“不抽了!连里禁烟,我也不能例外!”
“这火机是我在集训队晚上点蜡烛用的,我可不会神机妙算,更不会整天塞着个火机专门给人点火。”郑少波解释完说道,“不抽也好,训练量大,以免肺活量跟不上。”
雷钧笑笑,一脸尴尬。
“怎么样这几天?还习惯吧?”郑少波问道。
雷钧应道:“还行,都挺照顾我的。”
郑少波越发觉得张义在谎报军情,暗自松了口气道:“对咱连队有没有什么意见要提的?过段时间你就得参加连队的正常管理工作了,肯定得有点想法吧?”
雷钧习惯性地又摸出了烟盒,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突然反问道:“你觉得我们这样训练正常吗?”
“哦?”郑少波挪了挪椅子往前凑了几步说道,“说说看,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在部队长大,虽然从小就厌倦这种生活,但咱们军队这些年的发展我一直看在眼里。不可否认,我们的军队从管理和装备上一直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但是,比起我们潜在的敌人和对手,这个进化的过程实在太慢了!”雷钧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儿?你这个观点我很赞同!”郑少波面色凝重地鼓励道。
雷钧摇摇头:“你知道雷副司令员为什么把我贬到这里来吗?他说我反动!其实他就是想剥夺我的话语权。所以今天,以我这戴罪之身话已经有点多了,我是没有资格讲这些的!”
郑少波被雷钧的孩子气逗乐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正常也很值得探讨的话题。咱们这些基层的低阶军官只会逆来顺受,除了偶尔发发牢骚,没有几个人真正探讨过新时期人民军队建设的问题。”
郑少波的一席话让雷钧很是惊讶,像遇到了知己,在那一瞬间他冲动地想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部倒出来。
“但我们还在为已经摩托化并走向机械化而沾沾自喜的时候,我们的对手已经完全机械化并走向了信息化。当我们敌人的特种部队,手持反器材武器一天内纵横数千里的时候,我们的侦察兵还是一根绳子一把刀,一套拳法几十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哀。如果战争再次来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拿什么来保卫自己的国家和人民?难道我们还要靠人海战术?还要寄希望于那些无畏的士兵抱着炸药去找敌人同归于尽吗?”雷钧脖子上一根青筋暴起,神情激动却又故作镇静地说道。
郑少波看出了眼前这个比他整整小了六岁的年轻人在强压着内心深处的激动。他没有雷钧这样的经历,更是对他这一番愤慨的言论无法感同身受。这个年轻的副指导员像所有刚毕业的大学生愤青一样,忧国忧民又自以为是,恣意而又执著地对一切他们看不惯、读不懂的事物发表着貌似高深的言论。
他知道,现在和这个曾经高处不胜寒的年轻人讨论这个话题还有点儿为时过早,让他学会思考并理智面对的唯一途径是,好好地在侦察连当一回兵!事实证明,雷副司令员作出的决定是英明的。
“报告!”郑少波正要开口说话,小文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指导员,连长问您今天晚上要不要组织教育训练?”
“这么快就要六点半了?”郑少波翻腕看了一下表说道,“要!六点半准时到俱乐部集合!”
“小雷,这个话题留待咱们下次好好讨论,到时候叫上张义。他比你我的想法还要多!”郑少波起身对雷钧说道。
雷钧显然是意犹未尽,郁闷地点点头。
侦察连跟很多连队一样,把军事体操中的器械练习安排在每天的晚饭前。跟普通连队不一样的是,侦察连的兵们艺高胆大,什么动作都敢玩。
训练了一天的兵们,都把这种单兵练习当做休闲活动,单双杠成了他们挥洒激情的舞台。在这里,你可以尽情地展示自己舒展的肢体和优美的动作,感受那种高高在上、万众瞩目的感觉。
雷钧来侦察连的这段日子,一直很不屑参加这种班排自发组织的练习。反正兵们都热情高涨,一个接一个地自己往上冲,班排长们也不像在训练场上那样严格要求。所以,雷钧落得清闲,除了头几天跟着兵们做些简单的练习外,后来的几天基本上都一个人待在班里,捧着那本已经翻烂了的《雪莱诗集》如痴如醉,直到哨音响起,才会出门。应浩也从来没差人去叫过他。
平常这个时候,连队的干部都会到各班转转,看看内务、查查卫生。这天连长张义心情大好,独自一个人转到了器械场,饶有兴致地看着兵们练习。他转到一排,应浩正在单杠上做示范动作。张义东瞅瞅西看看,叫了下应浩:“副指呢?怎么没见人?”
“闺房里呢。”应浩气喘吁吁地应道。
张义瞪大眼问道:“干什么?他不用参加训练吗?”
“吟诗作对,对镜贴花黄呗,还能干什么?”应浩一脸不屑。
张义提起右脚:“那你是干吗的?马上给我叫来!不像话!”
应浩闪到一边,还想说点什么,看到连长面色铁青,像是真的动了火,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身去叫人。
五分钟后,雷钧慢悠悠地走出营房,便听到一阵叫好声。抬首望去,单杠上有条人影,像风车一样来回做着大回环。雷钧盯了十多秒钟,才看清单杠上是张义。他心头颤了一下,紧赶几步站到了队列的一侧。
张义从单杠上跳下来,拍拍双手解下背包绳,然后抬手微笑着示意兵们安静。
“这个动作身体一定要抡出去,两腿绷直,劲儿全在脚尖上。胆子一定要大,闭着眼睛可不行!”张义说完瞄了一眼雷钧,突然声音高八度地说道,“同志们见过咱副指导员的动作没有?”
兵们扭头看向一旁的雷钧,齐声道:“没有!”
张义笑道:“让副指导员来一个好不好?”
“好!”兵们扯直喉咙大叫,另外两个排的兵们闻言,也呼啦一下冲了上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了单杠。
雷钧站在那里不为所动,现场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张义仰头转了转脖子,轻声而又威严地叫了声:“副指导员!”
雷钧依然没有回应,但他已经拉开上衣的拉链,准备脱下外套。
“你哪个动作最拿手,就玩哪个。”张义的语气有点轻蔑,隔着几米远,将手中的背包绳扔了过来。
雷钧接过背包绳裹在衣服里,随手塞在了身边一个兵的手上,一边做着扩胸运动,一边面无表情地走向单杠。
张义从单杠旁走到了一边,抱起双臂饶有兴致地盯着雷钧。这时候他才发现,看上去显得有点单薄的雷钧,脱了上衣后,竟然一身肌肉。
雷钧在单杠边立正,接着跳起单手抓杠,两手互换来了几个引体向上,然后又不紧不慢地吊在杠上扭动身体。兵们表情复杂,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新来的副指导员,联想到刚才他畏缩不前的样子,很多人为这个副指导员捏了一把汗,但更多的人都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只有张义清楚,这家伙除了做热身动作外还在无声地抗议他的突然袭击,接下来肯定会有惊人之举。
果不其然。就在兵们都快失去耐心的时候,吊在那里晃悠的雷钧,突然脚尖一点,极其轻巧地翻身到了杠顶。大家未来得及反应,雷钧已经仰头,腹部贴着单杠飞了出去,在身体和单杠呈180度的时候,“刷”一下又荡了回来,反身连续来了两个让人眼花缭乱的360度大回环。
这还不算完,就在兵们张大嘴巴准备叫好的时候,雷钧在翻转的过程中突然撒开右手,单臂又是一个回环。这个动作稍显狼狈,没有到位的时候他就赶紧换上了两只手,但这种只有专业运动员才敢玩的动作已经足够惊世骇俗了。
但雷钧在空中一个漂亮的转体,稳稳地落在三米多长的沙坑边沿的时候,瞠目结舌的兵们终于回过了神。掌声、欢呼声还有跺脚声凝固成了一股强大的气浪,差点把整个连队的营房都掀翻了!
张义倒抽一口凉气,接着忘情地大声叫好,甚至冲上来搂住了雷钧的脖子。这一刻,年轻的副指导员雷钧给他的震撼足以让他忘记所有的不快。
被兵们的热情感染的雷钧,此刻也有点面红耳赤。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在军校一直想玩却不敢玩的动作,竟然在今天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