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偌大的住院大楼里百花竞放，花香袭人，许多病人及他们的亲属此时都趁此良宵美景，相互搀携着在院子里散步，看上去十分温馨。
我走在李志安身后，来到花池旁一棵硕大的桃树前，停下。李志安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又向我招招手，我也紧挨着他坐着。
“景色很美吧？”李志安感慨地说，“现在的人都学会享受了。这里虽然是医院，可住院的人也都不愿意在病房里待着，要出来享受这美好的春夜美景呢。”
“是啊，现在的人都会享受。”我附和着说，心里却一直在猜测他究竟想说什么。
李志安把目光收回，在我的身上停留了几秒钟，问：“喜生，这段时间我看你心情一直不是很好，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没有。”我赶忙矢口否认。李志安笑了笑，说：
“喜生，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些看法，心里有什么话也不大愿意跟我讲。这我可以理解，以前我是有些对不住你的地方，还希望你能原谅。”
“你说哪里去了，李主任！”他的这些话，很让我感动。
“呵呵，我当然知道你这些心事与我无关。但是一个人有没有心事，在神情上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高兴的时候，脸上肌肉放松，双眉是舒展的，眼睛里也放光。但是心情郁闷的时候，双眉紧锁，脸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看上去就知道有心事。所以，你瞒别人可以，但你是瞒不了我的，毕竟我们在一个办公室共事了十多年。说吧，到底有什么事？看看我能不能帮你想点办法。”
我心里有事，被他一眼看穿，顿时有了赤裸着身体站在他面前的感觉，感到有点不自在。但有些事情的确不便对别人讲，尤其是李志安，现在虽然彼此拉近了一些距离，可毕竟一向只是工作关系，没有什么思想和情感上的深层交流，不能像付强那样可以随便讲。我说：“真的没什么事呢。”
李主任叹了一口气，说：“喜生，你不说也没关系，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主任，也不是过去那个只会看人眼色的李志安了，我还是希望我们俩之间能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说，也就算了，我不会勉强的。”
“李主任，谢谢你的好意。”我相信他此刻的真诚，觉得再瞒着他的确有些过意不去。我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对于别人的善意，我总是会觉得不安。我考虑要不要把我与珍珍之间的事跟他说出来，就说：“其实呢，也不算什么大事。你知道的，我妻子珍珍她……唉，怎么说呢，这些话真是难以启齿。”
“喜生，是不是她在生育方面存在问题？”李志安凑近我，放低了声音说，“我猜想就是这方面的问题。你们现在年纪都不小了，结婚也都四五年了，按说早该要个孩子，可你们一直没有孩子，我就在想，一定是你们之间的某一个人出了问题。你放心吧，这种事虽然不好说，可它对于一个人、一个家庭来说却是件大事，不管碰上什么情况，必须面对。”
“嗯。”我知道，关于我至今没有孩子的问题，虽然李志安不说，别的同事也不会当着我的面说，可大家背地里一定说过我不少闲话，我想当瞎子聋子也当不成。可是，又如何面对呢？
李志安此时很想表达他的真诚，继续说：“别人说什么，随他们说去吧，你该看医生啊吃药啊还得照看照吃。你怎么样？有没有看过医生？”
“不是我的问题。”我想到让赵曼丽怀孕的事，虽然不光彩，可也打消了我心中的疑虑，让我有了不少底气。
“那就是小贾的问题了？”李志安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感意外，认为不会是珍珍不能怀孕，一定是我的问题。“那你带她去看过没有？”
我艰难地摇摇头。
“为什么不带她去检查？”
“她……”
想到珍珍那段不光彩的经历，我的心就隐隐作痛。我开始有点反感李志安的这些问题，我的私事你管那么多为何？可一想到他是出于好意，也不好跟他发作，只得保持沉默。李志安显然不想放过跟我掏心窝子的机会，又说：“喜生，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你都得说服她，让她去检查一下，如果有什么毛病就去看看，千万不要错过机会了。我那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就是因为我当时犯糊涂不舍得花钱，错过了治疗的机会，结果落下个终身残疾，现在想治也治不了了。你可不能再犯我同样的错误了！”
他这句话让我怔了一下。许多事情在事发当时是很难判断对与错的，可是事后，等到想明白过来，一切都晚了。比如现在吧，我只认为珍珍曾经做过那种事，是一辈子的耻辱，不肯也不愿原谅她，可是以后呢？以后会不会理解并原谅她？就算珍珍，她当年带着幻想出去打工以改变家里的命运，她错了吗？她跟着同学一起到夜总会去做小姐，她考虑到了今天的结果吗？现在虽然后悔莫及，可是世界上哪里有后悔药吃？我一时烦躁起来，觉得不该接上李志安的这个话题。
李志安又说：“真正不会生孩子的人是极少的，也就是说，你们生孩子的机会还是很大。所以，你一定要打消一切顾虑，好好带小贾去检查一下，尽快要个孩子才好。”
“李主任，我也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接过了他的话，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我也想了好久，觉得真的无法再跟她一起生活下去了。”
李志安对我的话很吃惊：“难道，就因为她不能生育，你就不想跟她一起生活下去了？”
“不是的，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咬咬牙，决定把心里的痛苦和盘托出，“她十几岁的时候出去打工，在外面是做……做那个的，就是因为这事，才导致她患上了不孕症。”
“……”李志安根本不会想到，我的心里有如此一个巨大的心结。他一时无语，瞠目结舌地看着我。好半天，他才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妈妈很希望我能有个孩子，我爸临死的时候，念念不忘的想要个孙子，他死的时候甚至眼睛都没有闭上。可是，我偏偏就遇上珍珍这样的情况，我觉得对不起妈妈，对不起爸爸的天在之灵。说实在的，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说到这里，心里的委屈早已化作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很讨厌自己如此脆弱，动不动就流眼泪，只得将头低下，免得被李志安看到。
李志安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一口气，宽慰说：“喜生，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以前一直只觉得你是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没想到你居然遇上了这样的情况，真是不容易啊！我总在心里说，自己的家庭情况才是最复杂、最艰难的，没想到你的情况比我更难。”
李志安这么一说，我顿时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他想了想，又说：“可是，既然遇上了，我们就必须面对这样一个现实。我虽然跟小贾接触得不是很多，可我也可以看得出，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对你也很好。发生这种事，她的心里肯定比你更难受。”
我以前一向以善于替他人着想自诩，听了李志安这句话，还是震惊了一下，因为在这个问题上，我从来就没有考虑过珍珍的心情。是啊，我不好受，珍珍作为一个女人，不是更难受吗？我默不做声，继续听李志安讲下去。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治疗不孕病应该不会很难，我觉得你应该去试一试，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尽全力去治。退一万步说，即使治不好，真的不能生育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现在国外很多人自己不想生育，就去领养别人的孩子。
我前两天还在电视里看到，说一些外国人在中国领养了孩子，又带着孩子回到中国来探亲了，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如果你们真的不能生育，也一样可以去领养一个啊，你说是不是？”
一直以来，我为如何解决生育问题，费尽了心思，也饱受着痛苦的煎熬，听李志安这么一说，我顿然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心里豁然开朗。是啊，即使不会生育，去领养一个孩子回来，把自己的全部的爱倾注在孩子的身上，不是一样可以拥有一个完满的人生吗？我觉得郁积已久的一块心病已经减轻了一大半，我的内心对李志安充满感激。
以付强和徐局长那么豁达、那么聪明的人，尚且没能解开我内心的扣，只叫我想方设法去给珍珍治疗，甚至借腹生子这类不着边际的主意也想出来了。而李志安一席话，就把这个扣解开了，看来人不到一定的时候，不经历一些生活的磨难，是无法感悟得到的。我不由得对李志安肃然起敬，只可惜他病成这样，否则我真的想跟他重新开始，把他当做我的大哥、我的亲人一样去敬重、去珍惜。
李志安继续说：“任何时候，不要去怨天尤人，只要我们尽了努力，心里就会感到踏实。关键是要把握时机，不要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和无知，酿成无法弥补的后果，那样就真是后悔莫及了。喜生，你还年轻，机会还多得是，千万不要再在这件事上犹豫了，更不能做出任何对不起小贾的事。她是一个女人，女人都是用来爱、用来呵护的，她已经受过太多的苦难，不要再在她的伤口上撒盐了，这对她也不公平啊！”
李志安的话如醍醐灌顶，让我顿时大彻大悟。我已经对珍珍没有什么怨恨，甚至也没有一丝隔膜，我恨不得马上就回去，告诉她，我做错了，我不该责怪她，不该冷落她，然后像从前一样，跟她相亲相爱地度过剩余的日子，享受人间至美的幸福生活。我激动地说：“是，李主任，你说的。谢谢！谢谢你！”
李志安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我们的话便也多了起来，话题也显得轻松多了。聊到夜深，我觉得不能影响他的休息，便提出告辞。他握住我的手，认真地说：“喜生，还有一句话，不管你想不想听，我都要对你说。我知道你对名利看得很淡，不大在意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可是现在领导们都这么器重你，同事们也很信任你，我觉得你应该勇敢地挑起这副担子。你知道当时班子会研究的时候，为什么要提出考察你半年吗？就是因为你遇事优柔寡断，缺少干脆利落的劲头，想好好磨炼你一下。否则即使让你接了付强的位置，办公室的工作也很难做好。”
我不以为然地说：“考察就让他们考察吧。你说得对，我的确不大在乎办公室主任的位置，赵曼丽想当，就让她当吧。”
李志安严肃地说：“喜生！我是很认真地跟你说话，你真的要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办公室毕竟是局里的重要部门，主任的人选至关重要，否则当时何以要付强来接我的位置？付强走后又何以要考察？赵曼丽是很想当，她在某些能力上也的确超过了你，可办公室主任必须是一个思想品德好、原则性强、综合素质全面的人来当。赵曼丽不适合！否则局领导早就任命她了。”
我正低头不语，李志安接着说：“喜生，我都病成这样了，我还有多少日子好活的？我管这种闲事又有什么好处？我只是想，我们既然分到了这个单位，就要替这个单位着想，为单位做些实实在在的事，否则我们就对不起这份工资，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我知道这句话我不该讲，可我还是要告诉你，赵曼丽跟你接近，无非是利用你的善良和软弱，威胁你不要跟她竞争这个位置。她那人，功利心太强，虚荣心太强，太喜欢玩弄手段，是个很不一般的女人。你一定要防着她点，除了工作之外，跟她尽量保持点距离，不要再被她利用了。”
我觉得李志安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我的心里，既感激又惭愧。李志安笑了笑，说：“喜生，今天我讲的有点多了，有的话你可能不大爱听，但我真的没有恶意。我想通了，人总是要死的，不过这个日子有的来得早，有的来得迟点罢了。我现在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我再没有机会工作，为局里再做点什么事了。我也遗憾自己醒悟得太迟，如果我就这样离去，不但没有给这个世界上留下点美好的回忆，反而让人说三道四，真是这样的话，我的这一辈子就白过了。”
他惨然一笑，又动情地说：“所以，喜生，你无论如何要振作起来，好好跟小贾过日子，勇敢地把办公室主任的担子接过来，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挥出来，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作出更大的贡献，不要给自己留下什么遗憾。这样吧，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好送你的，就送你这八个字吧，‘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我慢慢抬起头，见李志安眼睛里噙着泪水，在月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这一刻，我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