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娇在电话里说要搬家,我没有多问缘由。下班后我开车到了曾经送她来过的楼下,一眼看到了街对面的那团红发。她托腮坐在一只箱子上,旁边还摆着一个袋子跟一只软橡胶桶。
我下车走到她面前,抱起她身边那个大袋子,“这么轻啊?”她抬头看看我,看起来很疲倦,“我也以为好多东西要拿走,谁知道原来没在这儿放过什么东西。”
我一楞,没再说什么。一手夹着袋子,一手拖着行李箱,走回车旁,打开后备箱收拾杂物,给箱子腾地方。她也抱着橡胶桶走过来,我让她先放到后座上。
“……怎么突然要搬走?”我终于还是开口问她。
“还不是因为你……”
“我么?”我没听明白。
“你昨天晚上不是问我还疼不疼么?”
“是呃……”
“他看见短信了,问你搞什么搞得我这么疼……”
我一时不知道做何反应,又看看站在一旁束手无策的春娇,她显得有点儿紧张。我继续收拾后备箱,虽然春娇恢复单身这件事让我心里不由得窃喜,但我的一条短信就阴错阳差瓦解了一对恋人,这件事让我莫名感到慌张。
“你没有想问的事吗?”她突然支吾着说。
“你有什么事想说吗?”我笑她吞吞吐吐的样子。
“你不问我怎么说?”她有点儿着急。
“你收到我的短信了么?”我问。
“就是疼不疼那个喽……”她困惑地看着我。
“那之后那个呢?”
“乱码那个啊?”
我被她搞得没有脾气,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就过去拉她的手,“上车。”
“干吗?”她还自己跟自己别扭着。
“上车啊,没事了。”我又看了一眼她沮丧的脸,笑着问,“你刚才要说什么啊?”
“没事。”
WikiAnswers里有一个热门问题就是,当女人说“没事”的时候,她们的真实意图是什么?我觉得对此课题有所建树的人值得颁一个诺贝尔奖。
“怎么啦这是?”我追问。
“……不说了,你又不想听。”她想转身走开,被我一把拽住。
“说啊,我现在听。”
她跟着我往车头走了两步,停下来说,“你真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这是哪出戏?我纳闷。
“我比你大呃……”她一脸的担忧,等着我表态或者宣判。
我松开她的手,走到她跟前,伸手比了比她的头顶和我自己的下巴,“但是我比你高啊,扯平啦……”
她听了笑得要开花,娇嗔地说,“白痴……”
上了车,她问,“那现在去哪儿?”
“没想好……你想去哪儿?”我帮她往后调了调座椅,让她可以把脚尽量舒服地伸展开。
“又是这样……怎么老是用问题回答问题啊你?张先生你是男人啊!有点儿主见好不好?”
“我尊重你嘛。”话虽这么说,但其实我是懒得想类似于去哪儿啊这种问题,而且这显然跟男人与主见没什么关系。
“那我就再把尊重还给你,今天你想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你有什么地方想去呀?”她忽然收起不满,笑盈盈望着我,眼睛里闪着跳动的光。
我看了看车里这个红头发大嗓门的女孩,拉起手刹,轰油门。
车往九龙塘方向开去,路上我问她用不用把车窗关上打开冷气,她摇头,不停喝着一瓶乌龙茶。除此之外,我们没有更多交流,彷佛马上就要共同见证一个即将揭晓的答案,都无心多言。入夜,我把车开进一间叫做“漫春天”的时钟酒店。没想到礼拜日晚上的时钟酒店竟然人满为患,一个包着头的印度人迎上来,我摇下车窗探出头去问了下状况,就被他指挥着去旁边泊车等候。
“那阿三说没说要等多久啊?”可能因为那瓶乌龙茶喝光了,她终于开口说话。
“半小时吧。”我也有点儿觉得手没地方放,只得搭在方向盘上,转头看她。
“哦。”她点头。我有些发愁,如何度过这尴尬的半小时。我重新点着车,打开收音机,夜间的爵士乐节目正在放一首BillieHoliday的老情歌。女歌者纵欲过度的嗓音让车里的气氛忽然有点儿暧昧和香艳,我看了春娇一眼,发现她也正偷眼看我。目光相遇,我清了清嗓子,扭过脸去讪笑。
她拿起我放在挡风玻璃前的一盒烟,点了一支,默默抽起来。
我看见她放在车门上的空乌龙茶瓶子,就从衣袋里摸出一把万用刀,把空瓶拦腰割断,上半部分倒过来坐在瓶底里就成了个小碗。我把小碗递到她面前。
“什么呀?”她接过小碗,端详着问。
“给你装烟灰。”
她往里弹了下烟灰试了试,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笑。
“听说六十年代欧洲产的车里有四个烟灰缸,每个座位旁边都有一个。”尽管不喜欢冷场,我还是尽量避免在这种时候以谈论自己为话题。对自己以往的奇闻轶事滔滔不绝,会让此刻如同一个有蓄谋的一夜情的开场,而我自己则像一个殷切地要把一个女孩搞上床的笨蛋,一头卖弄屁股上羽毛的低智商雄性禽类。
“唉,真好。”她由衷感叹,“不过那样儿不是就抽更多了?”我突然想起那晚她犯哮喘的事,小心翼翼问,“哮喘抽烟没事吗?”
“抽烟可以镇咳。”她脱口而出,我无法从她的语气或表情上判断这是不是让我闭嘴的信号,一时噎住。
她好像感觉到我的尴尬,想了想就把手里还剩一半的烟熄灭,解释说,“没有啦……开始抽烟可能不需要什么理由,可是戒烟好像就一定需要个契机似的……一直也没有找到一定要戒烟的理由嘛。”
“哦。”我没有揪住她哮喘的事情不放,不想在这种时候把自己的关切变成责问,让她反感。
又是沉默。我抓抓头,瞥见被她抽了一半的那支烟,忽然无端的冲动让我把它拿了过来,叼在嘴里点燃。
“你怎么把烟抽得这么湿啊?”我抽了一口,烟嘴已经浸透了口水,湿乎乎的。
“啊?很湿吗?呃……”她话一出口,我也跟着一楞。我发誓自己那句话是有感而发,绝非挑逗,但局面还是失控了,她咬着下嘴唇嗤嗤笑着别过头去,最后好像打开了某处隐蔽的开关,我跟着她大笑起来。
这时看场的印度人走过来,告诉我们可以进去了。她止住笑,开门下了车。
李公公说,每个人都自认为至少拥有一样最基本的美德,他认为他的美德是诚实。所以他依仗资历骂创意总监的点子是狗屎时,宛如一位坚守真理即将遭到火刑的中世纪英雄。我觉得自己最基本的美德,就是在和一个女孩上床之前,就可以分得清自己是出于动物本能,还是不仅仅出于动物本能,有超出动物本能的动机。如果“美德”二字带着让人嗤之以鼻的道德优越感,我愿意把它称之为“天赋”或“本领”。此刻我无比笃定。
我穿上外套,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