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的媳妇也是哑巴，他们有一个漂亮乖巧的女儿。
冬日的傍晚，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涂抹在西边人家屋脊上，天空呈淡青色，院子里的树木叶子已经落尽，一群小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间飞跃跳动，发出归巢时最后的声响。这时，从院子外远远地传来“嘭”的一声响，惊得那些行将安静下来的小麻雀又嘁嘁喳喳地鸣叫着飞跃乱窜。我心里却一阵激动，是“爆玉米花的”来了。我便央告母亲，母亲便在簸萁里盛上半升玉米粒子，由我端着向院门外跑去。循着声音，一路来到大街上，果然是爆玉米花的来了，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光亮、胜锋、广远家的都已经排在了前面。
然而，及看见那爆玉米花的人，心中却不免有一点点失望，原来是南街的哑巴。
我们这个地方，爆玉米花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西山柳河湾的一个黑瘦的老头子，叫不上什么名字，都叫他“柳河湾的”，他爆的玉米花酥脆香甜，最是好吃。另一个就是本村南街的哑巴。哑巴爆的玉米花似乎没有那么好吃，都说他舍不得放糖精，在火候上掌握的也没有那么老道。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爆玉米花的通常是在冬天才来，现在想来这大约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冬天农闲，爆玉米花的才有时间。另一方面，秋收后，新收的玉米最适合爆玉米花。
炉火熊熊，空气中弥漫着好闻的玉米花的香味。一道街的人似乎都知道爆玉米花的人来了，簸箕挨着簸箕，排了长长的队伍，有大人也有小孩，像是一次热闹的集会。妇女们站在墙根底下，一边纳鞋底一边拉家常。小孩子们却都围在哑巴身后，专注而兴奋地盯着他手里不停旋转的炉子，仿佛那是一件神秘而有趣的事情。哑巴看上去四十多岁年纪，身形消瘦，背部微驼，一头短发已经花白，他身上的衣衫十分单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哑巴坐在一个马扎上，一手拉风箱，一手摇炉子。这一炉是光亮家的。有胆大的小孩子嚷嚷着说：“让我摇，让我摇。”伸手就去抢“摇把”。哑巴焦急得嘴里哇哩哇啦的一阵叫，却不肯把摇把给那个小孩子，那神情似乎是在说：“不要捣乱，我忙着哩。”那炉子靠近“摇把”的位置有一块圆形的钟表，计时用的，哑巴却似乎从来不看，全凭自己的感觉。一炉大约也就五分钟的时间，但在小孩子们的视界里，那实在是漫长呀。“好了吧，好了吧”小孩子们早等不及了，不断地提醒哑巴。哑巴却一拧头，嘴里哇啦一声，不听劝告。哑巴又把炉子转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将那炉子拎起来，嘴里哇哩哇啦一通嚷，似乎是在说：“都闪开！”小孩子们便像受惊的小麻雀一样，兴奋地叫嚷着：“快跑啊，要爆了——”便四散跑开了。
我们小孩子都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也有藏到墙头后面的，也有藏在柴火垛后面的，也有躲进母亲怀里的，只见哑巴拎着炉子，对准那个大铁桶（石油桶改造成的），扭转着身子，脚下用力一蹬，便发出“嘭”的一声巨响，瞬间哑巴便被笼罩在了一股白烟雾之中。那大铁桶后面的大布袋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我们这些小孩子见完了事，便又兴奋地叫嚷着，一窝蜂似地往回跑，纷纷去拾捡地上散落的玉米花，有的甚至直接钻进大铁桶里去抓，把光亮急的像一只看家护院的小狗，跑来跑去阻拦，嘴里叫嚷：“不许拾，不许拾，这是我家的——”却顾前不顾后，把光亮气的直骂娘。等到下一炉胜锋家的爆完，光亮伸手在他家簸萁里抓了一大把，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胜锋后面追着大骂：“光亮，我日恁娘——”光亮远远地站着对骂：“我日恁娘，谁让你抢俺家的！”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前面一家一家的都走了，等轮到我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黑了，后面还有两三家的样子。这时父亲来接我了，他让我先回家去吃晚饭，就不用回来了，等事毕了他就直接端回去了。我却哽咛着不愿意回去，非要看着自家的炉子不行。我蹲在哑巴的身边，熊熊的炉火映在身上，顿时觉得暖和了许多。我羡慕地盯着哑巴手里旋转的炉子，心里也想去摇一摇，便不由自主地把手伸了过去，和哑巴一起摇，哑巴看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松开了手，让我自己摇。我心里好高兴啊！
冬天的夜晚，没有风，空气寒冷而干燥，半轮白月亮悬在人家院墙里的树枝上。在我儿时碎片式的记忆里，如是出现冬天，总是闪现故乡的平原，在那偏居一隅的村庄里，清冷的街道上，燃烧着爆玉米花的一团炉火。
我家的玉米花终于爆完了，让我高兴的是，小孩子们都回家了，没有人来抢我家的玉米花。父亲端着满满一簸萁香甜的玉米花，我兴奋地跟在他身后，一起返回家中去。等走到自家的胡同口，父亲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说：“呀，忘给人家钱了！”我那时年龄虽小，却已初具小小的私心，便高兴地对父亲说：“那不正好吗，反正他也没要，就算了呗。”一向“抠门”的父亲却说：“那不行，人家挣个钱不容易，哑巴还是我小学同学哩！”又说：“你先端着回家吧，我去把钱给人家送过去。”我却非要跟着一起回去。
等我和父亲回去的时候，大街上静悄悄的，已经了无人迹。远远的望见那团炉火还没有熄灭，冒出微红的亮光。哑巴已经开始收摊了，正在往他的平板车上装东西。父亲面带歉意的笑容，把钱递向哑巴，大声老气地说：“刚才给忘了！”哑巴却连连摆手，嘴里哇哩哇啦的，似乎是在说：“我知道，不用给了。”相互推让了一番，最后父亲还是坚持把那三毛钱给了哑巴。
在回去的路上，我好奇地问父亲：“你和他是同学，他还记得吗？”父亲说：“应该记得呀，要不刚才咱们走的时候人家就没要钱么。”我说：“我意为是他忘了呢。”父亲说：“人家怎么会忘呢，人家就是靠这门手艺营生呢。”我又问：“你和他说话，哑巴听的懂吗？”父亲说，哑巴聋的没那么狠，能听清一点，他媳妇才是全聋，一点也听不清。”
这些事情大概发生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听说哑巴走村串巷外出爆玉米花的时候，他的哑巴媳妇会给他去送饭，只是很遗憾，我一次也没有见过，胜锋和光亮炫耀说他们都见过。
不过我却见过哑巴的女儿。有时候课间，会在校园里碰见她，身边的同学便会兴奋地指指点点，小声说：“快看，快看，哑巴的女儿。”那时她读四年级，比我低一级。看上去是一个漂亮乖巧的小姑娘，长的颇有几分洋气，像一个城里的小姑娘，如果不是知情人，很难将她和爆玉米花的哑巴联系在一起。听同学们说，哑巴的女儿并不好好学习，甚至还有一点“疯”，时常和男孩子一起玩耍。“她的嘴巴伶俐的很，和人吵架很厉害呢。”那时我们都很不解，她的父亲是哑巴，她的母亲也是哑巴，她却不是哑巴。
有一次课间，我们正在教室里玩闹，这时一个同学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兴奋地喊道：“快点去看吧，哑巴的女儿她妈来啦！”我们像是听见某个震惊而令人兴奋的新闻一样，便一窝蜂似地涌了出去。彼时，校园里已经围了很多人。只见一群小孩子中间，站在一个中年妇女，面目慈善，浑身穿着干净利落。同学们都兴奋地又跳又叫，指指点点：“这就是哑巴女儿她妈，也是个哑巴！”那个妇女，脸上带着祥和的微笑，看着眼前这群吵闹的小孩子，她显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这时她那得到消息的女儿，从教室里跑出来，冲进围观的人群里，脸上带着羞愤的表情，向她的母亲大声质问：“你来干什么呀，谁让你来的！”她的母亲，似乎不明白自己的女儿为何会如此的生气。或许，她的心里是明白的。只是她的脸上依然平静如初，甚至在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儿的那一刻，还露出了一丝笑容。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向她的女儿，嘴里啊啊地说着什么。哑巴的女儿，却不去接母亲递过来的钥匙，返身站在母亲面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些看热闹的学生，口角伶俐地大骂起来：“滚——滚——你们都给我滚——”眼泪却忍不住涌出来。她看见那些学生还是不走，便一面哭泣着，向前扑打开了。
这时得到消息的老师也赶了过来，把围观的学生都呵退了。那时我远远地站在人群的外围，看着哑巴的女儿在人群里哭泣着打骂的样子……我小小的心灵里，有一种针扎似的难过。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
后来听说，哑巴的女儿初中没有毕业就辍了学，到南方打工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