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五十三分，秦素一身米白色休闲服，肩后背一浅粉色休闲包，站在教学楼的门口。手术过去已经有一个月了，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她就出院了，又在姑姑家休养了半月才回学校。身体长期虚弱，她看上去又瘦了几分，本就微尖的下巴，现在已经皮包骨头。
一个高高的身影从她身畔经过，她本微低的头反射性的转向另一边追逐那团模糊的影子，长长的马尾在空中划了一个温暖柔亮的弧线。
“秦素。”季菲箜气喘吁吁的从楼梯上跑下来，手里的提包随着他剧烈的奔跑前后左右胡乱的摇晃，“臭老头，又拖堂，急死我了。”慢慢缓过气来，季菲箜摆着臭脸开始抱怨。
秦素在一旁温和的递过纸巾，没有陪她一起抱怨，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擦擦汗。”而后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秦素？”
“秦素……”
季菲箜转过头，微皱眉看着挡在自己和秦素面前的女生。
疑惑、惊讶、然后是掩饰不住的怒气，季菲箜一把抓住秦素的手，朝反方向迅速的移动。
“菲箜……等等，等一下。”秦素踉跄的停下来，转头看站在原地的蓝朵。
“朵儿，好久不见，还好吗？”
学校附近的咖啡厅。
上午的阳光穿过临街的高大悬铃木，斑驳地落在干净的桌子上。桌上三杯咖啡正冒着氤氲的热气。
秦素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沉静如水。
阳光从她身后射过来，蓝朵看不清她的表情。心中泛起几丝不安，刚刚的称呼……
季菲箜也沉浸在震惊中，呆呆地坐在座位上，欲言又止，不知道，秦素想起了多少。害怕万一问错了……
“谢谢你。”
秦素转过头，对着蓝朵露出淡淡的笑容。
季菲箜坐得不稳差点摔下座位，什么？
蓝朵压下心底的讶异，亲昵地回以一笑，“不用客气！”虽然不明所以，但是这样回答总是没有错的。
季菲箜听了差点背过气去，谢她？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绝对的蛇蝎美人！秦素谢她？秦素脑子里进水了吗？还是她想起来的东西有问题？
秦素笑着拍拍心浮气躁要说些什么的季菲箜，给了一个让她安心的信息。
“为什么在我走后，你并没有和程季川在一起呢？明明……”秦素微微一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却是让人无所遁形的犀利，“明明，他是那么‘爱’你，不是吗？”
蓝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恍然，刚刚，秦素是在试探自己。得知自己被耍的羞愤让她面色涨红，怒气与不甘盈满了胸中。为什么？自己明明并不比她差，为什么即使自己站在她的身边依然没有人注意自己？秦素有什么好？她不比自己漂亮，不会冲男生撒娇，更没有多少值得炫耀的才艺，她凭什么可以赢得那么多人的关注？
“其实当年知道那所谓的背叛的时候，让我最痛的是你。爱情太稀少，我早就有失去的准备。但是。”秦素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但是为什么偏偏是你？”
“我出院后第二天孟景宇就找过我了，当年的一些照片、资料，从升学到出车祸。原来，我竟然忘记了那么多。我真的应该要谢谢你，如果不是前一阵子你的那个电话，我是不会那么快想起来的。”
借助孟景宇所搜集的资料和因为蓝朵的电话引起的不正常反应，秦素休养期间，想起了很多事，当年看不清的事实也渐渐清楚。当挑去记忆的面纱，那拙劣的阴谋便一目了然的呈现在面前。
长久的沉默。
空气因为长时间的炙烤渐渐有些沉闷。桌上的咖啡原封未动。
咖啡厅的服务生早已察觉了那一桌的气氛不对，但不敢轻易上前，只是在歇息的间隙向那一桌投注几分关注。
“我讨厌你。”蓝朵目光直直的看着秦素，“也嫉妒你。讨厌到恨不能不曾认识你，嫉妒到甚至盼着你下一秒立即消失。”
秦素静静地听着，只是眉毛微微的动了一下，“以前不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
“可是我后来后悔了。”她的目光变得古怪，“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没能在遇到与你一样的人，甚至连相似的都没有。”
“你总是充满精力，同样一件事别人出一份力，你却要出百倍的力气去完成它。完成后却将它直接抛之脑后。你从来都不在乎别人对你的评价。我甚至相信当别人在你面前用尽最恶毒的语言骂你、诅咒你，你也只会当做没听到。但是你却又在乎你身边的每一件事，有时甚至有些八卦。我找不出你的弱点、喜好。但是我想让你痛，凭什么我与你都是失去父母的人，你可以活得那么快乐？明明有些东西你比我还在乎，为什么你依然可以笑着放手？明明我比你会的要多、要优秀，却只是站在你身边的陪衬？明明是一样的身世，为什么你能获得快乐，我却不能。”
秦素的目光连闪，轻声打断蓝朵的话，“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蓝朵停下来沉默的看着秦素。
“是。”蓝朵目光流转笑了出来，“果然，最了解我的人还是你。”
“所以想抢走进入我心里的人，让我尝尝被抛弃的滋味。”
秦素微微侧头，目光穿过悬铃木繁盛的枝叶，看着初夏明亮的天空。
似乎是发泄完了心中的不甘，蓝朵盯着桌上的咖啡杯出神。抑或者她知道，即使她什么都不说，秦素也可以了解她要表达的意思。
良久，秦素扭过头，“你的确做到了，我痛了。”没有恨意、甚至连一点怨愤也没有，只是轻轻的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轻的仿佛那只是别人事情。
“我在大雨中站了很久。那场雨好大，我甚至以为我会昏过去，但是我没有。我以为我的世界毁灭了，但我依然活着。我真的以为世界上只剩下自己。”浅笑着低下头，“才会神思恍惚，走到大街上，被车撞到。”
侧头看着一脸心疼与义愤的季菲箜，秦素露出带着温暖与歉意的笑容，“其实有件事连菲箜也不知道。”秦素转头带着有些像是恶作剧的神情看着蓝朵，“刚从医院醒来时，我并没有失忆。”
“什么？”季菲箜大叫，引来咖啡厅其他客人的侧目。
秦素好笑的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满意的看着蓝朵变成青色的脸。单手撑住下巴，支在桌子上，肯定的点点头，“真的。”
“那你怎么会？”蓝朵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说不住话来。为什么她每次都会有些出人意料的行为？大胆到，有些，让自己不知所措。
季菲箜则咬牙切齿，“那失忆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出院后一个月左右吧。”秦素伸手摆弄着咖啡杯里的小匙，“我在确定了我的身体状况稳定后，便找了心理医生，然后接受了催眠治疗。”
“催眠？你怎么舍得忘记程季川？”蓝朵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事情。
“所以才会在出院一个月以后才接受治疗。”秦素淡淡的接口，端起已经凉了的咖啡，轻轻地啜了一口，然后挤眉弄眼的咽下去，吐了吐舌，“天呐，怎么这么苦？”然后扭头问已经傻掉的季菲箜，“为什么你会喜欢苦咖啡？真难喝！”
季菲箜颤颤的伸出手指，“你……”嘴唇抖啊抖，“你竟然……故意让自己失忆！”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虽然是句很没有建设意义的话。
“没有办法，当时太难过了嘛，想不出别的办法。”
秦素无所谓的耸耸肩，继续往杯子里加方糖。
“只是单纯得想，如果没有认识他该多好，那样一切都不会发生，自己也不会伤心，更不会让大家担心难过。”抬头瞥了一眼季菲箜，“当时他们的自责让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季菲箜沉默了，五年前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
猛烈地雨滴砸在自己的脸上、身上，清晰的痛感从裸露的皮肤传到自己的心底，恐惧在冰冷的四肢里蔓延。秦素像一个用坏了的娃娃，没有意识的躺在街道上，身下鲜红的血随着雨水肆意地流淌。自己想伸手捂住她流血的位置，可是好多好多的血，好严重的伤口。自己捂不住。该怎么办？秦素会不会死掉？直到一个路人冲自己大声喊，“快打电话叫医生！”自己才反应过来。
手术室外。
周围如死一般静默，季菲箜蹲在角落里死死的捂住自己的嘴，发出小兽一样的呜咽。自己不能哭，秦素还在挣扎，自己绝对不能再添乱了。
仿佛过了一辈子，手术室的门打开了，秦素被推了出来。她毫无生机的躺在移动担架上，几只管子从白色的被单下若隐若现，各色汁液顺着管子流进她的体内，延续她破碎的生命。她的额角、脸上的伤口已经包扎过，像是被修补过的破旧的布娃娃。秦素的脸色，没有一点血色比纱布还要白。她整个人单薄的陷在移动担架上，在麻醉剂的作用下，缓慢而悠长的呼吸着，仿佛她随时会停下呼吸。
直到今天，季菲箜依然对医院和红色有着深深的排斥，每次陪秦素去医院做检查，她都有一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那段时间真的很难熬，秦素在麻醉剂效力消失后曾因为疼痛有过短暂的清醒，但熬不过虚弱不一会儿便又陷入昏迷。
三天三夜，秦素在重症监护室里，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三天里，秦素姑姑和自己看着病房里的不停的进出护士和她们手中这样或者那样的药品、器皿，相视惨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