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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水落石出(2)

天还没亮,施工队的工头赵富有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向总,出事啦,昨天晚上,我那三十多个民工一块跑肚拉稀,一开始没上医院,让人从药店买了黄连素,没承想越来越重,有两个虚脱了,在人民医院急症观察室呢,人家让住院,说是细菌性痢疾,耽误了有生命危险。向总,咱那工程费还没结,你能不能先帮我垫上住院押金,一会儿我过来取。”向天歌的头嗡的一响,离规定的交工日期还剩三天,出了这么大岔头,上哪临时抓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押金多少钱?”“十个厉害的必须住院,那二十个先输液观察一天再说,医院说先交三万五。”“昨天晚上吃的什么?”“肉馅包子绿豆粥??”向天歌说:“你甭跑了,一会儿我把押金给你送到医院去,你现在把昨天剩的饭看住了,我一会儿给区防疫站办公室的周主任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人来取样化验一下。还有,工程说什么也不能停,你想办法从别处拆兑人来,必要的话可以给双倍工钱。”

向天歌烦躁地在屋里转着圈,真是越忙越添乱。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台历,4月17日,离最后的验收日期还有三天。此时他说不清心里的滋味,报栏工程对他到底是福是祸,是得是失,现在似乎还不明朗,他只知道自从卷进了这个漩涡后,就好像从地下浮到了地上,一下子引人注目起来,而且麻烦一个接着一个。

向天歌觉得有些蹊跷,在配膳中心包了那么长时间的饭,都没有吃坏过肚子,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放倒了一片?向天歌来不及想那么多,让会计支出三万五千块钱,开车直奔人民医院,他要见到赵富有以后才能弄清事情原委,好在大部分工程费还没有给,这样牌权就始终掌握在他手里。

路上,他接到马自达的电话。“天歌,工地上是不是食物中毒了?”向天歌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快,“是呀,我也是刚听说,正往医院赶呢。”“新闻处的金处长刚才拿来份传真,是晚报读者来信版的记者采的稿子,问能不能发,我请示了张部长,给扣下了,这是市里的重点工程,马上要剪彩,不管什么原因造成的中毒都要控制范围,不然政治影响不好。你掌握好这个精神,赶快弄清情况,做好善后,一会儿部里有人过去了解情况,你不要瞒,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另外,赶紧想办法顶上第二梯队,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按期交工,不然上下都没法交代。”

一般的小型施工工地都是自己起火做饭,来得方便,花钱也少,可是报栏建在胜利路上,这条路是海江市的景观大道,属于一级迎宾线,沿途居民优越惯了,脏一点、乱一点都不答应,所以向天歌和赵富有商量,把包饭地方定在食佳配膳中心。这是海江市规模最大的送餐公司,绝大多数知名企业都把这里作为首选配餐点,价钱虽比别的公司略贵一点,但是车间化生产、密封车送饭,卫生条件无可挑剔。报栏开工时已是春末,天气一下子热起来,由于地方窄小,搁不下活动房,只能支起几顶帐篷,一段一段地向前推进,打完一枪换一个地方,冰柜根本派不上用场,吃的东西无法隔夜保存。向天歌说服赵富有,宁可多花些钱,也不想弄出食物中毒事故耽误进度。

工程接近尾声,向天歌像个准爸爸,看着太太日渐隆起的肚子,又是兴奋又是担心,生怕一不小心流产了前功尽弃,可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离终点线还有几步,却被一个没有想到的坑崴了脚。

在住院部后面的草坪上,赵富有把刚刚了解到的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向天歌。

“向总,到这个份上,我没话可说,都是我那个王八蛋远房表弟捅的篓子,这会儿我吃了他的心都有。本来我一直拦着他,不让他来,就怕来了惹祸不好管,谁承想他蔫主意大,自个儿偷偷从老家跑来了。我看他一天没事干,就把他放到材料库发料,谁知道没几天他就和工地旁边小饭店的老板混熟了,被人家请去灌得晕晕乎乎,那个老板一直想把咱们队的送饭业务拿过去,嘿,我那王八蛋表弟灌了一肚子酒,还就拍着胸脯答应想办法把配膳中心换过来。小老板千恩万谢,又请他洗了澡,按了摩,然后就定了肉馅包子、绿豆粥的菜谱。按说头一回送饭还不做点露脸的,谁知道老板忙中出错,把转天早晨做云吞的馅当成新馅放到包子里,向总,你可能不知道,早点部的云吞是最脏的,筋头囊膪都在里头,但是因为馅小,又拼命放味精,一般人吃不出来,也不至于吃坏肚子。包子就不一样了,吃得多,毒得可不就深呗。你说我表弟和那老板这不是给缺德加把盐他是齁缺德吗?向总,咱们算是老朋友,我佩服你的为人,这个事全是我的责任,一切损失都算我的。”

向天歌听着,心里这个恨呀,赵富有的一颗老鼠屎,差点坏了他一锅进贡的汤,唉,小农意识害死人!这个词一冒出来,他突然想起了谢真真说他的话,是呀,你向天歌才离开小农日子几天呀,骂了赵富有,也就等于指桑骂槐数落了自己,而且赵富有一说软话,如果追究甚了,倒像是他向天歌得理不饶人。

向天歌说:“老赵,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你把医院这摊子事交给手底下人去办,赶紧抓人盯住工程。我可告诉你,按时保质完工,咱们什么都好说,要是出一点岔头,你可就别在海江市混了。”

赵富有的调查证实这次中毒纯属意外,跟靳克晓没有任何关系。向天歌觉着自己过于敏感,似乎靳克晓是他的万恶之源,只要是倒霉事,首先想到的就是靳克晓会不会又做了什么手脚,如果是的话,就给了他一个反击的理由,不是的话,就好像打出的拳头落了空,只兜起一阵风声。

高水平的争斗,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一点没有争斗的痕迹。其实,向天歌和靳克晓心里都清楚,即便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可能把对方吃掉,甚至会遗惠渔翁,但是,就像小孩斗气,断然不能先退下来,而且,有时候,成年人斗起气来,比孩子还要固执。城市留言板本来是向天歌的创意,最后竟然让靳克晓不劳而获,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筹备组开协调会时,马自达一再强调三家公司在这个项目上就是一家公司,都是给市政府分忧、给海江市民造福,想问题、办事情要有大局观念,按照一盘棋的调子平头推进,这个表态等于把向天歌挤到墙角,持有任何一点异议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向天歌正这么天高地远地联想着,李彩妮的电话又来了,他以为是一般性的安慰,没想到李彩妮告诉他,李彩强也在京海高速公路上翻了车,所幸只受了轻伤,没有生命危险,李彩强轻微脑震荡,左大腿压缩性骨折。向天歌吃了一惊,心里嘟囔,怎么这么乱呢?他说:“彩妮,病床号我记住了,我这边工地上也出了点小问题,忙完我马上过去。”

向天歌不怕竞争怕暗算。对于一支善于在阳光下作战的队伍,夜战无疑是危险和不自信的。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尽快适应黑暗以及黑暗下的所有操控技巧。

想想看过的无数正义战胜邪恶的故事,向天歌唯有苦笑,因为在漫长的较量过程中,风光和享受的都是邪恶,正义常常躲在一边卧薪尝胆,直到最后一刻才有翻盘的希望。向天歌想,这样的胜利不要也罢,人这一生,结果仅是一瞬,味道和悬念还是集中在过程上。

正念叨着靳克晓,靳克晓的消息就来了。艾小毛告诉向天歌,靳克晓得知工地食物中毒之事后,马上给报栏筹备组打电话,表示为了保证工期,可以无偿支援40个民工,向天歌冷笑一声:“哼,这会儿他又跑这充当救火英雄了,要不是考虑影响,真想顺水推舟,把那40个送上门的民工要过来。”艾小毛说:“其实有什么影响,工地出事是包工队的管理问题,跟咱们没有关系。你忘了上次靳克晓从咱们手里硬是抢走了留言板的创意,市里不是讲过一盘棋意识吗,别总是咱帮人家支招啊,就给他一个救火英雄的名分,咱们得省工省钱的实惠。”向天歌说:“能省下几个钱?40个工,一人一天40块钱,就是白给咱干三天也不过4800,就让他把这名声赚走了?”艾小毛说:“你较这个真干嘛呀?你要是心里不平衡,就大造舆论,说靳克晓因为上次夺人之美心里过意不去,主动提出补偿。我看你是谨慎惯了,这么个节骨眼上,大伙恨不能用最后的两个月再挤出点油水来,谁还有闲心思嚼这个舌头?再说这点事有什么名声不名声的,报栏的阅读椅上贴的不是咱的广告吗?”向天歌想了想,觉得确实无所谓,就下决心说:“行,我这就给筹备组打电话。”

当天下午,一个包工头带来40个民工,和向天歌接上头,转达了靳克晓保质保量保时间的意思,向天歌道了谢,交代了大致要求,民工们就分散到了工地上。向天歌给包工头留下两条中华烟,又礼节性地拉拉家常,然后再三叮嘱,开车回了报社。

报栏和座椅的安装总算如期完成,住院民工除两位慢性肠炎加重外,其他人陆续回家休养。结账时,赵富有还清了向天歌垫付的医药费后,又主动提出来减去一成算作压惊费,向天歌说:“少给你这几千块钱,我也发不了财,算了吧,还是按原先定好的给吧,好在活儿没耽误。”赵富有千恩万谢一番,又给向天歌买了两只落地瓷瓶送到报社。

离报栏剪彩日还有七天,向天歌召开协调会一一落实细节。由于是市里的重点工程,媒体方面自然有市委宣传部出面安排,向天歌需要做的就是设计一个15厘米通栏的广告胶片发给《海江日报》。向天歌正说着对这个形象广告创意的想法,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回敬轩家里的号码,心想,夜以继日地忙着报栏工程,一连好几天没看见他了,这老家伙倒自在,这么早就跑回家去喝小酒了。刚要逗两句,里面却传来女人的声音:“是向总吗?我叫李娟,是回敬轩的爱人,咱们见过一面的……”接着是几声啜泣,向天歌的心“??噔”一下,知道准是出事了,忙说:“嫂子别急,慢慢讲。”他一个人走出会议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向总,老回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肺癌晚期,淋巴和脑子现在也都有了问题,大夫说是转移前兆。平时他总念叨和你最说得上来,我想,你要是不太忙,就抽空去看看他,他好久都没有笑模样了。”

向天歌仿佛在听天外之音,浑身像是泡在冰水里,有知觉,但是动弹不得,僵硬地举着电话听李娟断断续续地介绍回敬轩的发病经过。前一阵子,他总是头疼,人也瘦了一大截,以为是血压不稳定,测了一下,60/90,比平时低点,但大抵正常。他说肯定是这段时间太累的缘故,就泡了一瓶人参酒,每天晚饭时喝一盅,喝了不到一个月,竟发起烧来,上星期身上起来一片浅红色斑点,到医院一验血,好几项指标都有问题,再做胸透,整个肺都被白点占满,当时就留下住院做进一步检查,昨天又转到肿瘤医院呼吸内科,大夫说,手术的意义已经不大了。

向天歌突然很恐惧,二十多天前他还和回敬轩一起对酒当歌,而那时癌细胞早已在他的身体里安营扎寨,向天歌知道肺癌肯定没有传染性,可还是不自在,觉得全身上下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回敬轩穿着蓝白条的病号服,脸色和床单一样苍白,一看见向天歌,眼泪哗地下来了:“天歌,你说我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就摊上这种绝命的病,我想不通啊!花着钱受着罪,我一生不贪不占、无欲无求,老天干吗这么惩罚我?”向天歌躲避着回敬轩的眼神,故意把视线移到别处:“老回,别这么说,人吃五谷,谁不得病,凭你这大大咧咧的性子和粗粗壮壮的底子,扛扛就好了,我家里还有好酒给你留着呢。”回敬轩平静些:“天歌,你也不用安慰我,咱们都是有文化的人,这点常识还没有吗?我已经判了死刑,至于具体哪一天执行,就看老天的意思了,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爬一次珠穆朗玛峰,站在地球顶端,大声读一首自己作的诗,然后,像一件标本冻在山上,永不融化。”向天歌对这番话似懂非懂,他知道回敬轩是留恋生活、眷顾家庭的人,没有那么多的浪漫念头,忽然间心游天外,很可能是病理变化产生的幻觉。

向天歌快步走出住院部,穿过院子时,他一直没敢回头,把大楼上面挂着的“肿瘤医院”几个大字远远甩在身后。向天歌想,这一年的变故太多落差太大了,仿佛把一辈子的遭遇都提前预演了一遍,生老病死罪,一件接着一件,中间还穿插着情感纠葛、家庭悲欢,而且后面还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够预料。

向天歌估摸着回敬轩这种状况,集团肯定要酝酿新的接替人选。人换了,思路势必跟着换,到时候,不管谁适应谁,都得有几次点刹,顿一顿,李彩妮的信心会不会动摇、“海都”的未来将走向何方都很难说。

向天歌没有回家,直接开车去了艾小毛那里。一进门,他就扎进浴房,身上洒满沐浴液,哗哗冲着,弄得泡沫纷飞。艾小毛不明就里,敲着卫生间的门问:“天歌,去哪儿了一身的药味?”向天歌闭了喷头,拉开一道门缝:“去看看老回,老回的日子恐怕不多了。”艾小毛进来,递过一条新毛巾:“不会吧?前些天不还好好的吗?”“是呀,癌症最可怕的就是这个快字。”

向天歌把毛巾盖在脸上,深深地吸口气,那上面的香气沁人心脾,让他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艾小毛拉住毛巾的两头,轻轻擦着向天歌的脸:“还没用过呢,我刚喷过香水,给你遮遮味,看你,一从医院回来,就恨不能蜕层皮。”向天歌顺着毛巾的边缘一把握住艾小毛的手,连拉带拽地把她抱进浴房。不到两平方米的浴房一下子被塞满,向天歌掀起艾小毛的睡裙,往上一提,竟像个套子般从头上掀了下来,艾小毛没有戴胸罩,做完流产不久的身体显得越发饱满。从有了肉体关系那天起,向天歌还从来没有这么粗鲁过,艾小毛一时有些不适应,但又惊喜地迎合着他疾风骤雨的爱抚。向天歌让艾小毛半靠半坐在浴房后壁的小台子上,什么也不说,扯去她的三角裤,一下子进入她的身体。艾小毛“啊”了一声,兴奋地喘着气,双臂不由自主地把向天歌紧贴在自己身上说“疯吧疯吧,疯得你永远忘不了我”,她不知道向天歌是在用做爱感受着健康生命的存在,向天歌也没往深处想她的弦外之音,两人只顾在水雾中狂热地缠绵,沉醉在欲望的紧紧包裹里。

由于冲撞过猛,完事后,向天歌的腿有些发软,他擦净身子进了屋,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点燃一支烟,并没有吸,只是任烟雾袅袅升腾。艾小毛斜倚在他身边,满足地用手轻轻划着他的额头,问:“想什么呢,这么深沉?看你刚才那个疯劲,像一百年没见过女人似的。”向天歌说:“在想那个木桶理论,现在看来,人活世上,健康才是那块最短的木板,生命的板子一抽,什么样的荣华富贵都没了。唉,真可惜了老回。”

海江日报报业集团财务处对《海江都市报》六年的经营状况做了详细审计,据说最后的报表上数字很难看。向天歌还在字斟句酌他的半年经营总结,管天亮说,我看这个报告就这样吧,你就是写出花儿来,社委会如果早有安排,也是白搭。叶子凡点头称是,说,肯定你和拿掉你都不取决于这个总结,而且,按照一般规律,拿掉你之前,往往都会是肯定,这叫评价造势,先认可你的能力,然后再杯酒释兵权,让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向天歌也隐隐感到了集团再明朗不过的意图,什么叫杯酒释兵权,挪动一个重要岗位的干部,只有两招最灵,一是捧杀,让你自己犯错误,一是架空,让你自己知趣而退,高庆国他们在党报系统内熏陶了大半辈子,这点政治智慧和手段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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