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都,千年前的一个神秘王朝的都城,其国名为乐,其民皆生性自由,不拒于凡世俗礼,隐于偏南山野丛林,善操控野兽、虫蚁,并且以蛇为神灵供奉朝拜。乐国与其说是一个王朝,其实更像是一个隐世而居的部落,因为太过隐秘,也甚少与外界接触。乱世之中流传下来的正式文书已经不可考察,只能从一些记载奇闻异事的卷轴中窥探一二。
十年前,她误入舜都时便已隐约觉得,那里的传说资料与她幼时在那个放满资料和奇珍异宝的暗室里,发现的卷轴上记载的某些内容极为相似,而卷轴上还细致临摹了那个所谓“蛇灵”的模样,高高的供奉台上分明是一个人面蛇身的雕像。
女子的上半身与常人无异,面容妖异而瑰丽,唯一双眼睛不知是雕刻的缘故还是因画者的期望,竟显出一丝悲悯众人的慈悲来,而她的腰身以下赫然是一条盘坐起来的巨长蛇尾。记载此闻的人兴许是她的疯狂信众,言辞之间皆是赞美钦慕之情,说她如何普度众生,造化民众,乃神灵降世,甚至誉为神祖女娲的后人。
当时,她还颇是向往此地,只是她记得当时的老爹曾说:“哼,孤陋寡闻没见识,人身蛇尾除了是女娲后人还有可能是一条修为不高,化形不顺的蛇妖。妖就是妖,就算真当了自己是个神,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妖性!一个已经被诛杀的妖,一个已经破落的地儿,有什么好钦慕向往的,我劝你啊,最好是尽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的好。”
果然,翻过那一页之后,像是另一个人加上的批注:后妖蛇作乱,民不聊生,天将神人,诛。后面同样有一些简单的图画,只是比起前一个人倾注感情的细腻和精致,后一个就简单粗糙多了。
只有三幅图:第一幅,众人齐力推倒高台蛇像;第二幅图,民众一圈绕着一圈,跪拜在一座神似女子身形的高山周围;第三幅图,高山下建起了一座巍峨的庙宇。
对于这个很是向往过的神秘王朝,她彼时颇是惦记。可后来,无论是密室里的卷轴密宗,还是托何姨搜刮来的正史杂记里都没有这个乐国的任何记载。后来有一度,她甚至以为‘乐国’和蛇灵的故事,是那写书人凭空杜撰的,有后人看到便又按着自己的意思给了它一个所谓的结局,妖邪作祟,邪不胜正,世人敬神,完美落幕。
直到很久以后,又一次被那不靠谱的老爹诱拐着逛花楼,听戏曲时,戏台子上正演绎着一幕人妖相恋的戏码。为了与凡人男子结成良缘,妖狐收敛本性,化为一个逃难而来的普通人类孤女,平日里乐善好施,又乐于助人,终于赢得左右相邻认可接受,也一并收获了倾心男子的爱恋。成婚三载,夫妻恩爱,家境殷实,生活无虞。世人所求,也不过如此,可在女子终于怀上子嗣的时候,男子却渐渐累于家事,早出晚归,花天酒地,并与一名寡居女子珠胎暗结。消息传来,女子盛怒之下,破爪撕肚,将已渐有人形的妖胎活活从肚子里拽出,胎死情灭,彻底恢复妖狐本性,不仅将负心男子碎尸万段,生吞入腹,还屠尽方圆百里,血流成河。
故事看得她目瞪口呆,看得老爹犹豫未尽。
彼时的他眯着细长的眼角,似笑非笑的点着她的额头笑问她道:“看了这部戏,有何感觉?”
她认真回道:“跨物种的恋爱终究是不能成功的。”
他听后笑岔了气,一扇子敲打在她的额头上,笑道:“丫头小小年纪,顿悟挺高。只是,归根结底,倒还是这“情”之一字让人冷了心,凉了意,着了魔,入了狱。丫头,你要记住:世间凡人欲孽皆深重,妖怪炙热情烈易入魔,九天之上仙人最是无情无心无真意。那戏台子上的妖狐也是,你曾钦慕向往的乐国蛇妖也是,为情所累,终为情而疯魔。所以,丫头,给你一个小小的忠告,动什么都别动情。”
她当时似懂非懂,只留心了老爹忽然提起的蛇妖,便顺着他的意问了那个故事最终的后续。
那人摇着扇子,声音轻儿飘忽:“后来呀,那个乐国在神人的庇佑下倒也安安稳稳的度过了数百年,只是某一日……”他忽而停了下来近乎耳语的覆在她的耳边说道:“正是你出生的那一日,只听说凭空一道天雷劈在白娘娘山上,自此之后,这个神秘的乐国便像是真正的从世间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能找过了。”
当时觉得惊奇与唏嘘的奇闻异事,竟成了今日的梦魇。
十年来深埋心底的不闻不问,不是她好奇心不重,也不是她真的毫不在意,而是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她再也不敢低估那人如诅咒般的预见力。直觉上,她就是偏着道也要绕过去,可如今绕来绕去,还是被困在了这里。难道真是如司刑所言,天命如此?!可这与她又有何干系?
那么,既然天要她在这,她便在这等着看,时隔十年之久,刀山还是火海,且将她焚烧撕裂个什么样!
~~~~~~~~~~~~~~~~~~~~~~~~~~~~~~~~~~~~~~~~~~
那是她和小知到来这里的第七日,那一天很是平常,就是比其他日子更热了些。过惯了气温适宜的日子,面对突如其来的高温,便没有人愿意出去。
她从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一条命能省着就省着。所以,拒了小知的劝阻,她还是决定外出继续搜刮可用物品外加游荡打探别的出路,小知便继续由那头肥驴护着在庙里歇着,其他人或坐或躺的宅在庙里唠嗑。司半仙和平时一样,窝在他的老地方盘着腿闭目养神。夏锦凤还是吵闹的一会儿逗逗她的小仙儿,一会子骚扰骚扰小知。
临出门前,她尚且回头看了看,一片和乐,倒也其乐融融。只是眼睛略过司半仙身后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竹笼时,略微顿了顿。
谁不知司半仙有一个随身携带、寸步不离的竹笼,听说是豢养的宠兽,时常能听到里面躁动的低吼声。只是司半仙平日里爱惜的紧,从不让人碰触。当然,经过那次偷香不成反被咬的事件之后,也没人敢碰。不过,秉着一切可疑点都是突破点的想法,她几次装作无意的窥探,都被那人不着痕迹的推挡回去。
所以,那竹笼难得的安静总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底,即使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大街上,也绞的她不得安宁。
想着想着,便不觉停了步子,向后望去。她走的不远,回过头尚还能看到庙宇前面的焚香炉,此时的气温越来越热,黏湿的汗水顺着眉毛从眼睛上淌过。她的眼皮子突地一跳,香灰之上或完整或半截的香竟一根根无火自燃,点点红光突然从庙宇四面八方汹涌而出,拥挤在香炉前,身形渐渐拉长竟一个个显出了人形的样子。
身影单薄但五官清晰,高矮不一,胖瘦不定,男女老少皆有。
他们齐齐下跪,双手紧挨,手心向上,高举过头,以一种绝对的的祈求姿态一遍遍的磕头匍匐于地。
脑子里瞬间闪过一张残缺的少年脸,她的步子已经一瘸一拐的不顾一切的向回走去。
十步,九步,八步,七步……已经看见那少年的脸了,真好,他还好好的在。
可是,看见她回来了,不是应该高兴吗?为什么要和其他人一样一脸惊恐的看着她。
特别是小知竟然不顾身旁人的劝阻和拉扯,强行从庙里挪到了庙门口,力气大到夏锦凤那丫头用鞭子裹住他的全身也抵挡不住他执着向她奔来的势头。
他们刚刚才分开,有这么想她想到不顾一切的地步吗?
喧闹的人群身后,唯有一人如磐石入定,不动不语,眼含悲惗,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如普度众生悠然赴死。
她冷眼瞧着,步子停了下来,此刻她离庙宇众人不过几步距离,却像隔着一个空间,彼此前进不得半步。
她竟不知病弱的小知有那么大的力气,即使挣扎的身子因为鞭子捆绑的原因,布满了摩擦而起的血痕,也丝毫没有减弱他更进一步的势头。
可是,就算再努力,彼此怕也碰触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