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没有发现,在这竹屋的后面竟然一个坟冢。
木碑上刻着,母,何烟之墓。
勉强站立在地上,身上随意披着一件宽大的粗布青衫,一头淡金的长发用一截枯枝绾在头顶。
她就这样保持着这个姿势,站在这个简陋的坟冢前,很久很久都没有回过身来。
“虽然能起身了,不过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还是去歇着吧。”
身后的人语气淡淡的建议道。
“你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吧……呵,这个世界还真是小啊。那么,你当初只是随意相救,还是早就认出了我而故意救我呢?”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道:“我一直……都记得你,千曼罗的门主,苏歆玥。”
她不置可否的‘哦’了声,接着道:“我倒是没有认出你呢,已经过了十年了啊,何姨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你一直都是住在这里吗?”
“当年,母亲带着我从千曼罗出来后就一直隐居于此,她当时已经受了很严重的伤,不到三年年就去世了,我将她葬在此地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了。”
“你那时候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了呢……你娘,还有你爹的死都是因千曼罗,而我是千曼罗的门主,那么你救我到底是何意呢…….报复一个人死亡并不是一个最佳的选择,而彻底毁掉一个人,让她生不如死或许才是对她最大的惩罚,所以看着以前高高在上的千曼罗门主从云端跌至最深的地狱,拖着这样残破的身体,在世间苟延残喘才是你现在的乐趣吧。”
她转过身来,脸上黑色的药膏已经清洗干净,那些大大小小蜈蚣一样的腥肉色红疤布满了那张脸,特别是一条从额骨斜至左脸的长疤,更是狰狞恐怖,那条疤蔓延过的左眼只能勉强半睁着,鼻骨断裂半塌着,脖子,身上裸露之处全是那样的红疤,身子向左轻微歪斜。
看着他脸上闪过的震惊不忍之色,她笑了笑,左脚一坡一坡的艰难走至他的眼前,对着那双琉璃般清澈的黑眸,咧了咧身体上唯一尚好的嘴唇,开口道:“可惜啊,对于我来说,这身体无论好坏,都只不过轮回一场的皮囊罢了,我是不会在乎的,你现在杀了我为他们报仇还来得及……”
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眼前的人一个突然地拥抱打断了。
他覆在她的耳畔,声音沙哑的说道:“不是这样的,救你,因为你只是你,只是这个叫做苏歆玥的人,而不是什么千曼罗的门主,不是报复,只是想要救你而已……”
怀里的人突然吃吃的笑了起来,那双布满伤疤的手将他轻轻的推开一定的距离,对上他怔怔疑惑的眼睛。
“刚才的那些话啊,是逗着你玩呢,是因为自我拆了绷带露出了这个模样后,你看起来比我还要难过没有精神的样子啊,我就只好找点事来缓和一下这沉重的氛围嘛。”
看着眼前虽然破相却依旧嬉笑着满不在乎的苏歆玥,他却觉得刚才的那些话应该不是这样的,不是玩笑,是难得一次的真实啊……
“这上面草这么长了啊,因为照顾我所以一直没有时间来清扫吗?”
那坡着脚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蹲在了坟冢旁,背对着他仔细的将上面的杂草清理干净。
太阳已经偏西,将她的影子拉得更加消瘦,单薄的衣衫被晚风吹得一鼓一鼓的。
“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我爹,他一心修仙,早就弃了这红尘,包括我和娘,所以他的生死都与我无关,我只知道当年救了我和我娘的人,是你……”
那道消瘦的影子楞了一下,接着她回过头来,莫名道:“还在想我刚才的那些玩笑话啊,真是个没有幽默感的小大人,好啦好啦,我相信你就是,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我会很安心的呆在这里让你报恩的,这样行了吧,所以就快点过来帮我锄草吧,这么久没见,也该让何姨好好看看你了…...”
苏歆玥……对着一个人说相信,是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吧。
而且,这从来就不是什么报恩……
他走上前安静的蹲在她的身边,重复着和她一样的动作。
“我说,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随意问道。
“我说过的。”
“哦?在我醒来的什么时候吗?”
她拧着眉苦想了一阵,半晌,回过身认真问道:“我怎么记不起来了,难道…….我不仅毁了容,残了身,记性还出了问题……竟然这么惨……”
照她说的这样惨的人,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惊恐而不是惊奇吧。
“不是现在,是更早以前了,那是第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你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在快要走出大殿的时候,回过头来,对你说了的。”
“啊啊……那个时候啊,确实很久远了呀。”
她惊讶的开口道:“原来那个时候你是在对我说你的名字啊,我当时只看见你的嘴动,完全听不见你说了什么……”
“你对着我笑,对着我摆手,我以为你听见了……”
“呃……呵呵……那个啊……那个……”
她尴尬的用手一下一下点在额头。
他将她的手指从额头上拿个下来叮嘱道:“你身上的肌肤很多都是新生的,很脆弱,破了会容易感染。”
“啊…...哦……”
“我姓君,名不知,君不知。”
“君、不、知”她慢慢的重复着这几个字,忽然眼睛一亮,说道:“你叫君不知,我叫苏歆玥,不是有一句诗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我们两个的名字按谐音来说都在里面呢,看来我们很有缘嘛。”
怪不得过了十年,还能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遇见,还真是有缘呀,只是不知这缘是好缘还是孽缘……
听到这话,眼前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少年终于有了些反应,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拉长,睁大,里面透出了些好奇的神色,问道:“这句诗……是什么含义吗……”
“含义啊…….”她眯了眯本就撑不开的眼,神色认真的回道:“就是说,山里面的树木繁多,枝叶茂盛,刚好在这样的美景中看到了想要见的人所以很高兴。”
诗倒是好像在哪见过,含义什么的早就不记得了,看他也不知道的样子,就乱说一下吧,反正,等她养好伤,行动自如时就离开这里了,再也不会碰到了吧……
“是吗?”
他难得弯起唇,笑了一下,整张脸立刻从严肃的小大人变成纯真的少年人了。
“我遇见你,也很高兴。”
“哈哈…..是吗……”
她跟着笑了两声,不知为何,刚醒来时对他害羞又纯善得印象变的越来越淡了,有时候都在怀疑,那样的君不知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还是她那时候脑子不清醒看花了眼,那些脸红啊,耳朵红啊,手抖啊,都是幻象,幻象……
眼前的这个少年其实是一个很严肃很老成,经常面无表情的,让气氛沉闷,让她倍感压力大的小老头。
他比她小五岁……他们之间难道是……代沟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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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她还没有睡醒,迷迷糊糊的俯趴在木床上,君不知又在她的身上抹那些药了。
虽然她早已提过,只要她有脚可以走路,有手可以穿衣,有眼睛可以看,有鼻子可以呼吸,有嘴巴可以吃饭就可以了,至于那些皮相,她从来没有在意过。
可那小孩却从来不愿放弃鼓捣那些药。
“哈啊……”
她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回过头,随口问道:“还没好吗?”
这一回头倒是吓了一大跳,眼前的少年早已不知何时停止了手里的动作,那黑亮的眼睛里竟然挂着泫然欲泣的泪滴,晶莹闪烁,衬着那张脸,真真是梨花带雨,好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人,会让她立刻生出一股深深的内疚感,还带着一丝莫名的怜惜。
他可真是让人看不懂,简直像百变的妖精,一会儿纯真善良,一会儿严肃老成,一会儿楚楚可怜。
不是有百变狸猫吗,所以你老爹其实不是蛇妖吧,所以你其实是半妖狸猫吧。
“怎么了?”
她语气温柔,轻声小心的问道。
又怎么了啊!?
“都是我不好,我没有能力研制出更好的药,耽误了你的伤……”
“你救了我的命就已经很好了,若不是你,我现在可能已经死了,所以……”
“不是的!”
其实,他想说的话不是这个。
他猛地打断她,神色痛苦而挣扎,紧握的手指骨间泛白。
“不是的……有人来找过你……我向你提到过吧,这个山谷其实和你跌落的悬崖只相隔了一个山中密道,我当日去那边采药救了你,当时还有人来找过你……白衣上绣有曼陀罗,是你门中的弟子……”
弟子,呵,是想趁机确定她的生死,若是不死,再补上一刀的人吧。
她无所谓的回道:“我弟子门中作乱,我跌落悬崖便是因他们的缘故,没让他们发现我,才是救了我一命呢。”
不是的,不是他们,是那个十年前唯一一个站在你身边的少年。
那个左脸上刻有曼陀罗花,眼睛永远只跟随着你的少年。
他看到那些人假造的你的尸体,瞬间死灰沉寂的表情,他应该是和你很亲近,对你很重要的人吧。
所以……一直想要对你说的……
应该对你说的……
“是,是吗…….呵,那幸好没有将你交给他们,本来我还在内疚将你留在这里没有给你更好的治疗……害你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眨了眨眼,那颗泪滴顺着他光滑的脸庞滑落,嘴角向上翘了翘,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或许是因为掉眼泪尴尬的缘故,他的脸颊微红,笑容腼腆而害羞,看起来又像一个纯善的少年人了。
百变狸猫,你干脆不要叫君不知了,直接改名叫‘君百变’吧。
“是啊,所以,你就不要再费心思弄这些药了,我不想再被绑成木头了,身体关节会变僵硬的…….”
所以,拜托了,请彻底的放弃她吧。
破茧重生的不一定成蝶呢,还有可能成渣,就放任她自由的成渣吧……
“不会再绑着你了……”
还是没有办法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