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华近几日来身子每况日下,偏又是宫中一个默默无闻的才人。这宫中多半是顺杆爬的主,想来怕是没有人肯去请太医来瞧瞧自个儿的身子了,想必若是有那么一两个好心人为自己跑趟太医院,也多半是空手而归。忽地想起儿时族兄的虐待,洗衣炊食哪样她武元华自己不曾做过。只是怕这寒冬凄苦,因身子不免微弱的抗议两句,倒被讥讽说是太过娇贵。
若是当年没有入宫,想必如今也就这么在仆人堆中到了及笄的年岁。毕竟是留着相同血缘的亲人,真的会绝情到让自己委身下嫁于个贩夫走卒吗?但几经思量后,答案是那样不可置否的烙在了心尖的地方。想到这,铜镜中的秀眉微皱,不由的开始慨叹年华易逝。
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家就不再像家,亲人也不再像亲人了。娘亲在某日突然提及,儿时有位袁伯伯路过家中。想来这位袁伯伯定是道骨仙风的样子,不然也不会一见娘亲便告知府内必有贵子。彼时武元华不过是个三岁孩童,粗布麻衣下乍一眼看不出性别。袁伯伯却说得她是龙睛凤颈,如若是女子,将来必为天下之主。也只当他是痴人说梦罢了,女子又何谓天下之主。
何况武元华早已入宫六年,这深宫里的世态炎凉她都尝尽了。“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想来是一点儿也不假。母仪天下,武元华想到就挽起了嘲弄戏谑的弧度。
武元华想来,太宗的眼里,这辈子,怕只容得下长孙无垢一人而已。一个女子,出嫁从夫,这样多的年月里,太宗在马上厮杀征服天下,长孙皇后便在自己的天地里以柔克刚化解他无法解的难题。一个女子的容貌再佳又有何过人之处,普天之大,必然有容貌更胜的女子。可长孙无垢有的优点若当真仅止于美若天仙这一条,太宗又何须得将佳丽三千置之不顾,遣送出宫?
武元华在伙房里帮忙打点家事的时候,仆人们闲聊起这天下喜闻,大抵不过是皇上皇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更在听到太宗遣散前朝**,让宫里的凄苦女子自行择配的时候,对太宗暗暗埋下了倾慕的种子。这样的爱情,武元华羡慕却终究清晰的明白,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个李世民了。
贞观十二年,天下皆丧,那位患难相随的娴雅女子去了。一代贤后,仙逝时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岁数。
过了一年,那年武元华十四岁,长孙无忌举她入宫,赞她才色无双。武元华深知这是表姐为了安插新兴势力。但武元华也知道这是福,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再也不会为人所不耻,地位低微又怎样,若来日得万千龙恩集于一身,今日这些欺凌苦痛必将十倍奉还。
独自前往娘亲寡居的院落,庭院疏于打扫,落叶堆积了厚厚一层。毕竟是寄人篱下,凡事也不必有过多抱怨。娘亲听到消息后,悲喜交加。一时间情绪难以自控,掩面而哭。武元华站在娘亲五步之外,俯身下跪,连叩首三次。响彻整间院落,起身后抖落尘土。淡淡的出言相劝:“侍奉圣明天子,岂知非福,为何还要哭哭啼啼,作儿女之‘悲态’呢?”
然后不顾仍处于啼哭伤感的母亲,绝尘而去。武元华不是不知伤感和娘亲的离别,一入侯门深似海,两个姊妹早已出嫁,如今自己也要踏入宫门。这宫门一关,若不是极致荣宠回家省亲,想必再见娘亲已是冰冷的尸体了。但命运如此,叫她闪躲不及。
受训的日子说苦也罢,却始终比在家中清闲。终日里学习宫规,管事的嬷嬷生怕这批新人里有那么一两个想歪心思,坏了规矩,于是更加严苛。对武元华更是格外的严厉,常常在众人面前为了些琐碎苛责。武元华却看的格外的淡然,仿佛这声声的痛骂针对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武元华身后的某处,于是再尖酸的语句也就那样缓缓消散在空气里。
嬷嬷看尽了这么多年来的浮沉,总觉得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眼中有她看不透的深渊。“幸好她是女人,红颜祸水也算不得多少危害。若是男子,怕且要这天下易了姓名不是?”嬷嬷在送秀女入宫的前夜里,对着名单上的三个字发了沉思。
条条的宫规就像是无形的枷锁,扣住了手脚,却关不住心。周围的秀女皆夸她生得一副好皮囊,武元华却耻于以此赢得荣宠。
半夜惊起,发现与自己同住一屋的姑娘在睡梦中微微发抖,“想必是着了梦魇,不必多作理会”武元华淡淡的想着。却又放不下心前去探视,姑娘的长相想必是同批秀女之中的佼佼者,前几日吟诗时也为她的才华所惊,原来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想来武元华自己是忘了,她也不过与这姑娘同龄,却因不是捧在掌心的明珠,心智成熟的过快罢了。
那时正是太宗失意时,武元华年纪虽小,却略懂得人情世故。男女****之事,武元华只听得鹣鲽情深,还是被广泛的用于太宗跟那个女子的。所以武元华懂。那个陪伴了太宗这样多年月的温婉女子去了。也正当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韶华付流水。世人皆记她长孙无垢贤良淑德,却倒是忘了她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一代风华。
长孙无忌忧他不知倦怠,家妹的故去更是让这位贞观大帝不眠不休的专心政业。于是便提了招已故功臣的次女入宫。各位臣子都不甘示弱,纷纷举荐了自己心目中的适宜人选,以之备**佳选。
最终与武元华一同入选的共有五位佳丽。
入宫第一天,随着领头宫女的碎步迈入殿内。武元华半点不敢越矩,小心翼翼的生怕哪儿出了半点错。按着标准的礼仪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礼。没有过多的动作,也不想做任何徒劳无功的面部表情,但眼睛却不自觉打量起坐在御座上的男子。
原以为太宗早已年过儿立之年,必像兄长那样,也逃不过这俗世的渲染。其实武元华这么大,没见过几个男子,都是些自家的亲属或者下人,也大抵是轻浮的样子又抑或是太过愚钝蠢闷。而太宗却不同,和以前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太宗身上好像有种威严的气场,却又不似教书先生那样呆板迂腐,却叫人无法直视。武元华只得恹恹的将目光集聚回地面。
太宗坐在龙椅上,似乎对五位秀色可餐的佳人的兴趣远不及那手中的文书。只是在听到她们恭请圣安时,淡淡一瞥,随意挥了下手,示意总管将她们带下去安置。过了一会又怕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想向小太监吩咐些什么。正当巧望见了回来取遗失帕子的武元华,看着她不过二八年华的脸庞上露出了老成的神色,瞬的觉得这场景似乎熟悉无比。
太宗将亲征高丽的国事放在一旁,几日来首次踏出了御书房,走到了武元华身旁。她赶忙回头行礼。动作还是不很娴熟,却又没有过多矫揉造作的成分涵盖于其中,隐约的透露出一份坦荡。
太宗便沉声问道:“你是何人?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武元华便微微昂起了下巴,有那么点情不愿的眼神夹杂在里面。他仔细端详后,发觉武元华像极了一个人,不免爱屋及乌目光放柔了起来。
武元华直直的向那人看了过去,发觉太宗的目光不似自己想像的那样冷峻。他脸上看得出岁月的痕迹,却掩不住容颜。大抵还是丰神俊朗的男子,约莫高出了自己半个身子。望向他本就吃力,偏偏自个还半蹲着身子。仔细观察还可发觉他面容的略显憔悴,不知他是否还在思念那个女子,还是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寄情国家。
沉寂了好一会,太宗对武元华微微一笑,跟她说初入宫中要学会照顾自己,切莫过于冒失莽撞。那时候武元华还不过是二八的年纪,不懂得****之苦痛,想法也单纯的很。
只记得那年夏季,蝉鸣的喧闹,还有浮在空中渐渐滋润膨涨的暖意。以及那个马上皇帝,戎马一生对她武元华却展现出了柔情万千。就在这一秒中的失神中,她就那么简单的爱上了他的微笑。
才明白原来爱上了他的爱情的种子,被这一笑迅速催生发芽,迅速到武元华觉察不见影子,回神后只剩了那棵小树苗扎根于心。
那之后便是六年的苦守。
若太宗是位流连花丛的天子,想来她武元华进宫六年,怕是夜夜笙歌,不得安眠。叹只叹他是位明君,只爱江山冷落佳人。这六年来,武元华不过在群宴的角落位置,默默的望过他的身形。连轮廓都不甚清晰。莫不是三年前她未曾拿捏对时机,便是这君家劣性,最是不得一心人。不由的鄙弃起自己的小心思,不过是一夜共眠,到如今都是清白身子。许是过于稚嫩让他不曾提起兴趣。
六年前。那时武元华还是不免觉得自己是个例外,想来是一笑留情的魅力过于大了,让姑娘家的小心思全都围着天子而转。可给自己的封号也不过是个五品才人,想来还是在五人之中算是高位,也不免觉得自己有所特别。日子久了,太宗却从未找过武元华,才听到宫女在闲谈时提及。原来她的才人封号,也不过是看在父辈的劳苦功高,毁家纾难,只当是还了父亲的情分罢了。
武元华自己却始终不愿相信,只是看着那晨起晨落,偶然在半夜闻得宫中某处载歌载舞。又有时,在宫门后偷偷的忘,有那么几次见得太宗坐在龙辇上,微眯双眼,似乎毫不在意接下来要前往何处。只是那宫娥的队伍这样长,每每停下的地点鲜有相似,却偏偏未曾在自个儿门前驻留脚步。武元华好恨,却又无处宣泄,只得在半夜竹笙响起时,默默的跟着轻哼那么两句。
听闻有的女子为搏见他一面,不惜拦住御驾,以求得蒙圣恩。却因违反宫规被折双腿,以防越矩。武元华素来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本也就不求荣华富贵,想来是犯不着为此以身犯险的。但是她还是在等,等一个机会,让她能够光芒万丈的出现在他面前。
一等就是三年,武元华早已不知今夕何年。那时太宗新得了几匹良驹,心情愉悦便带着众人前去检阅。她本可不用前往,毕竟她不过是个五品才人,随行的妃子大抵不过是为了一睹龙颜。但老天爷却赐了她良机,让她一手握住,死活不肯放手。
狮子骢的脾性,随行的臣子皆知。品性实在是难以驾驭,纵然是这军营里驯马最为优异的骑手,也被其狠狠的甩下马背。若是天子亲自上马却不慎跌落,莫说是丢了龙威,伤了筋骨就不单单是件小事。但在众大臣的劝阻下,他的执意一试只得动摇。
太宗便扬声问向众人:“若非朕亲自上马,何人得献良计用于驯其暴烈?”
一时之间无人能够有所应答,他早知有此回应。便准备跨马而上,只听得人群中一个娇俏声音:“驯服何难?只求皇上不要以身试险。”武元华在佳丽丛中缓缓步出,心中的紧张不免使得声音蒙上一层雾气。
太宗一见这副面容便知是谁,却还是反问道:“你是何人?又何出此言。”
武元华心中一黯,方知他早已忘了自己,又细想不过是数月前的浅薄相识,何须得他记挂这么年。便镇静拜伏在地,冷声回应:“臣妾为宫中五品才人,儿时略知几分马性。但求皇上赐臣妾三样东西,必使得再烈的良驹听话。”
“是何?”他见这小姑娘口齿伶俐,不卑不亢。倒生了几分性质,便随口追问起来。
“铁鞭、铁锤、匕首。此马性烈,用铁鞭抽其,如若它不服。臣妾便再用铁锤锤。如若它仍旧不服,便一匕首捅了它也罢。”
清音刚落。
四周安静的都能听见各自淡淡的呼吸声,仿佛连那匹良驹也识相的停止了嘶鸣。
都说美人是花瓶摆设。怎么这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却能口出惊人,想来定不是什么庸脂俗粉。只是想来她入宫数年就未曾讨得龙颜欢心?众人心中各自打起了小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