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芦州叶廊城白厄历三百三十三年冬,下了一场雪。
叶廊城作为北芦叶族本家所在地,是北芦州最大的一座城。这座城池常年苦寒,雪花久飘,人们多把腊肉之类的年货直接挂在外面保存。对于这场大雪,本地人没有多大的感触,不过偶尔咒骂几句雪又堵了路,兵士们备懒不来清理罢了。
但对于远远投奔这座雄城而来的外地人来说,这场雪却是沉静壮美的,纷飞的雪花将他们一路奔波的劳碌都掩盖了,连他们眼中的疲惫都一并遮去,只余这白的天,白的水,白的山河。每个人的眼睛仿佛都变得明亮了。
至少贾知明的眼睛就很明亮。
作为叶族请来的贵客,妙手救回叶府镇府神兽之一饕餮的贾老先生,此时他对于一个下等小丫鬟有些失态,但他却及时的把失态掩饰成一丝老人常有的玩味。
他摆摆手示意那个惊扰了他后,一直跪在地上哆哆嗦嗦不敢抬头的绿衫子丫鬟起身,“你是叫绿萼?”
名为绿萼的丫鬟战战兢兢的回道:“回禀尊贵的大人,贱婢正是绿萼。”
今天清晨贾知明正在叶族为他准备的院子廊前赏雪,这个下等丫鬟误打误撞闯进来不说,还踢翻了贾知明极为珍爱,甚至出远门也要随身带着的一盆兰花。
族里请来的这位贵客生性暴虐,动不动就因为一点小事要把下人活活打死,不过半月已有六个奴才死在他手里了。
这样的传言想必眼前叫绿萼的丫鬟早听说了,不说其他,她可是踢翻了一盆珍贵的兰花。早就吓得小脸煞白,站都站不稳,牙齿一直上下打颤。
本来贾知明确实是要杀了这个丫鬟的,不但要杀,还要把小姑娘细嫩的皮剥下来做绢花摆起来。
但这个想法仅止于听到绿萼的名字之前。
“绿萼,绿萼,这可是一个好名字,我有一个小女儿,也叫绿萼,”贾知明温和的说道:“她长得跟你也有一点像,细细长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眨起来忽闪忽闪的,睫毛弯弯的又密又长。”
绿萼听了仍止不住发抖,她脚上穿着漆底花皮的高齿木屐,头上草草梳的发髻似乎被冷风冻结了,未合的油纸伞倒在脚边,通红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本《桃花庵棋谱》。
贾知明继续慢慢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把她当作我的宝贝贝,是我的舌根子,心尖子,眼珠子,疼在心窝里,捧到手心里,”
他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眼中多了一分老人向儿孙讲旧时故事时常有的神采,“绿萼是我最可亲的女儿,会给爹爹泡茶,陪爹爹下棋种花,我把她养到十八岁,给她挑了个顶好的夫婿,欢欢喜喜把她嫁过去,”
“然后呢,”贾知明语气一变,“然后她和她夫君都被我杀了,”
闻言,绿萼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手指把《桃花庵棋谱》的封面都捏皱了。
贾知明柔声道:“你不必怕,那是我老糊涂,练功出了岔子,把我的小女儿看错了。”
“是……是……尊,尊贵的……大人,您,您……”绿萼白着一张脸,一句话都挤不全。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丫头,伺候的虽然是府主的嫡长子,却是个快要病死的恶少,从未想过能和这种族内贵客有什么联系。
“你为什么下雪天乱走,跑到我院子里啊?”贾知明轻声问道,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闲来无事问他淘气的孙女为何不跟着娘亲在屋里绣花,偏偏冒雪出来玩耍。
“大人……奴婢,奴婢是,伺候大少爷的……少爷命我去取,取棋谱。”绿萼伏在地上畏缩回道,
“哦,”贾知明点头,看到了绿萼一直抓在手里的《桃花庵棋谱》,“你这少爷好狠的心,这么冷的天还让你出来拿什么劳什子棋谱,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玩意要为难我们绿萼。”说至最后一句,贾知明的声音低了下来,显出十分冷酷的样子。
绿萼不敢犹疑,胆怯称是。
雪未歇,霏霏而下。贾知明召来仆从撑起一柄崭新的油纸伞,上面还细细描着素纹。跟着绿萼自去寻人。
雪中的叶宅透出一味平时少有的清冷,雪花飘落的簌簌声和走在上面发出的咯吱声,倒勾动出几分闲趣。景色犹好,宅院也不小,贾知明边走边赏,他们一行人慢悠悠的,走了好一会才到了一个小院子前。这个院子位置偏僻,一路上竟一个人也没有碰到。
走到门前,一股异香传来,贾知明极擅药理,一嗅之下便知是各种珍奇药材种在了院中。等进到院中,果然不出所料,处处可见外面难得一遇的天材地宝,扎堆种在这里,氤氲出一片药香。
叶族果然大手笔,要搜集如此多的药材,花费的可不只是区区金白之物。
待进到屋里,摆在博物架,小茶盘上的,也是清一色的药材。
奇怪的是,在贾知明的感知里,院子里除了绿萼伺候的病怏怏少爷外,竟然没有他人。叶府对于这位少爷的态度倒是令人摸不透了。
这小少爷必然病得极重,身体虚弱,因而连药都服不下,要用满院药香吊着一口气。可叶族既然连这等重金都愿意花费,处心积虑为他续命,为何又表现出对这少爷可有可无的状态,放任他在这偏院里自生自灭。
贾知明不由对这小少爷起了点兴趣。
“绿萼,死丫头,怎么才回来。”里屋内传出一个声音,语气恶劣却十分虚弱,
贾知明蹙眉,一手拎着绿萼进去,第一眼就看到榻上坐着一个少年。
这少爷约莫十五六岁,头发也没有梳,乱糟糟扎起一把,剩了不少头发散在肩上,面上惨白毫无血色,正对着面前一方棋盘,左手跟右手下棋,枯瘦的手指几乎连云子都捏不住。
见贾知明进来,他面无异色,看也不看这个突然闯进来的老者,对绿萼冷声道:“死哪去了,要我等死这吗。”
绿萼小声道:“我没有,少爷,我……”
贾知明出声打断道:“你这小子是谁?”
少年闻言,懒洋洋抬眼扫了贾知明一下,“叶真。”似是十分不屑。
这个叫叶真的少年脸色败落,眉峰散淡,一望可知命不久矣,偏生出一副唯我独尊的气势。自以为是,令人见而生厌。
他这婢女为了他冒着严寒大雪天出门取棋谱,误入贾知明的院子,险些丢掉性命。一路被贾知明挟持而来,叶真见了,不但漠不关心,反而开口责怪。
若是仅仅为主仆也罢了,可看这情形,分明是二人相依为命,如此冷漠,也可说少见。
“本以为是什么闲人雅客,一个毛没长齐的小子就为了这么一本破棋谱,让一个比你还小的小姑娘雪天奔波,老夫可是看不过眼了。”贾知明为人处事不知比叶真残暴多少,此时却偏要为小婢女出头。
叶真捧紧手炉,咳嗽几声,不以为意慢慢道:“我的丫鬟,我想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死了,也是她的福气。”说完又低头慢慢下那盘棋。
贾知明神色冰冷,正欲发作之时,目光落在了少年面前的棋盘上,看到那黑白纵横,他眼中隐现微光,那光渐亮,让他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想要做什么。
叶宅贾知明的院中,贾知明和一位年轻人对坐。那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实际年岁却远远不止。身份更是叶族族长,叶有麟。
“贾老问叶真是何人。”
“不错。”
叶有麟轻笑道:“正是不肖子,生下来就有相师断言活不过二十岁,虽于修炼上倒是有几分天资,不过打十二岁起就生病,现今熬了四年。此子生性顽劣难训,目无尊长,张狂自负,当初好的时候没少仗着修为欺人,四处惹是生非,不得人缘。饕餮老祖此次受伤就是为了收拾他当年在苍穹山脉闯下的祸,全家都当没这个人,只管养着等死罢了。”
贾知明道:“先前我见过此子,虽是病弱之躯,心气却不知几何。摆得一盘棋,棋势大开大合,极为霸道,棋子间拼杀激烈,却执着于中原,摈弃四角,大违奕道。老夫倒推而去,他的第一子竟是下在了天元。”
贾知明停言看了叶有麟一眼,见他面上不动,继续道:“而这第二子则是飞挂天元。黑子和白子寸土必争,却又不愿占先手的优势,相斗之下又互相谦让,下出一局怪棋来。”
叶有麟对这个儿子似是十分淡漠,冷淡应道,“贾老想多了,不过乍一看下新鲜罢了,这小子心性古怪,谁知道他弯弯道道在想什么。”
“只是凡事最少是新鲜,令郎或许他日大有作为未可知。”
“他那自傲的脾气向来不适合修行,先前不过是仗着天资强逞,日后即便没病也不见得能有什么进境,枉费贾老青眼了。”
叹息一声,贾知明道:“我看他虽病入膏肓,眼中尚不自艾,不过每日钻研弈道于心神大损,说声得罪,怕难捱过今冬了。”
对此,叶有麟并不在意,提起了另一件事,“不知贾老有几成把握治愈饕餮老祖?”
“惭愧,贾某学艺不精,不足五成。”
叶有麟闻言面色沉重,“老祖乃是我叶府镇府神兽之一,若是有了差池,有麟无颜面见叶家先辈,还请贾老多多上心。”
贾知明捋须道:“神兽大人重伤在经脉,经脉脆弱而元气庞大,与人类不同,元气每一运转化解药力伤势更重,难以施治,两相牵扯,连累得皮肉外伤也愈发严重。不过,老夫倒有一小技不知是否可行。”
“贾老请说。”
“便是清空神兽大人所有元气,减少经脉伤害,再以药力滋养经脉,反哺肉身,此法虽慢,却是贾某能想到的最为稳妥之法了。”
叶有麟沉思片刻道:“此事事关重大,一旦如此行事,饕餮老祖势必不便自保,神兽平素独来独往,不近人烟,虽是我叶府镇府神兽,我们也难以护得其面面周全。”
“一切全凭叶族长定夺。”
外面,雪下得越发大了,冷飒的雪花吹散后如粉,如沙,撒落在地上,枯草上,院里碎的兰花上,屋脊石刻的神兽上,一只从窗口伸出来细瘦苍白的手上。
那只手握了握,雪花就化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