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意思的就是过年了,天浦县的年过起来没完没了,从立冬开始就准备年货,腌咸鱼、咸肉、咸板鸭、咸猪爪、灌香肠……大街小巷、家家户户的房檐下都挂满了咸货,最好看的就数香肠了,它长长地吊在半空,深红的颜色中夹着白斑点,那是肥肉和瘦肉的混和,灌香肠的肉必须是猪的后腿,佐料里要有五香粉、食盐、白糖、还有糯米黄酒,我妈妈喜欢放白酒,再放些松籽仁儿,所以我们家腌的香肠是天浦县最好吃的香肠,香肠们相拥着吊在房檐下的时候,我总觉得风在一口一口地吃它们,别说是风,就连猫狗飞鸟这些动物都在打它的主意,可惜挂得太高,猫狗够不着,只能借着风的嘴巴嗅香味。但飞鸟是能够到的,它们成群结队飞来,趁人不备的时候,啄上几口,香肠上就留了一个又一个洞眼,像鱼网。鸟有禽流感病毒,被鸟啄出洞眼的香肠只好扔了,我妈妈扔香肠的时候嘴上啧啧着,我知道她心里在可惜,后来我妈妈就想出了一个妙招,在香肠上罩了一个网子,网眼细密,不遮太阳,只挡鸟嘴。于是那些馋嘴的鸟在我家房檐下飞来飞去,最终会一无所获失望而归。如果谁家房檐下没吊挂这些年货,在外人看来,这家的日子是不旺兴的,年是过不起的。
到了年三十,鞭炮一串一串地响,直响到正月十五,哪怕再贫穷的人家都要响几串鞭炮,把一年的秽气崩掉。邺市曾有数年的时间禁放鞭炮,我们这里山高皇帝远,照放不误,鞭炮使天浦县的年过得有滋有味,再加上正月的手狮舞,热热闹闹的年景就全归了天浦城了。
手狮舞始于太平天国时期,清代末年,天浦县曾为太平天国天浦省,属太平军与清军的“拉距”地带。太平军将领赖文光所带的最后一支部队、携着太平军的全部财宝试图通过乌江从合县转移,被无为军堵住,再加上从北边来的淮军,两军夹击,全军覆没于老鹰山脚下。当时天浦县郊外的永宁镇侯冲村朱家大营驻扎了大量的太平军,当地百姓与太平军闲暇之余发明了一种娱乐活动,就是耍手狮,有“狮子点头”、“二狮抢球”、“八狮串井”等一整套颇具阳刚之美的动作,锣鼓一响,满街都是手狮舞的喜庆。据说,邺市的考古专家曾为此专门到天浦县永宁镇侯冲村的朱家大营考证了一番,发现了当年太平军用过的酒坛子。而手狮舞作为民间艺术一直流传至今,二十一世纪初曾到欧洲参加过艺术节,深得欧洲人喜欢,德国的一个市长还特意跟演员们合影留念,照片挂在侯冲人的家中,令左邻右村的人羡慕,手狮舞也成了侯冲村的文化品牌。
从正月初二开始,天浦人就开始走亲戚了,今天吃你家,明天吃我家,后天吃他家,吃还不是一顿饭,要吃一天,从中午吃到晚上,而串亲戚时手里拎的东西往往是一盒点心,天浦县的点心铺子有好几家,点心也各式各样,蛋糕、瓜子酥、糯米果、桃酥、芝麻切片、花生切片、云片糕……数起来有十几种。点心都是用纯小磨麻油码出来的,馅是地道的豆沙,糖是纯正的蔗糖,天浦县人会吃是有名的,能喝酒也是数一数二的,即便一年里清汤寡水,到了过年也都换了一副油呼呼的胃肠,于是年的脚步走远,春光乍泄的时候,人们的脸上就会油光锃亮,不是白里透红就是黄里透红,那都是年货滋润出来的。
吃喝风兴盛,学术气自然就淡漠,可天浦县却有那么一拨人喜文擅诗,古诗词社在民间叫天浦诗社,社员百十号人,经常自发地组织活动,吟诗作画,时间久了竟也成了气候,有位叫梅心仪的女诗人成了中华诗词学会的理事,这事就像天上的一颗文曲星爆炸了,在天浦县的上空光芒耀眼,天浦人就把此情此景与当地的历史联系起来,原来自唐代开始这里就有才人无数。另有一拨擅书的墨客,神到能用身体的八个部位写毛笔字,当天浦人为此瞠目结舌的时候,又忽然想起这里是当代草圣木月文的诞生地,于是才人奇人的出现都不必大惊小怪了。
天浦县城的北边有一条江叫乌江,这乌江曾因西楚霸王的自刎而斐声古今,又因美人虞姬的痴情而成为千古绝唱。我总以为西楚霸王自刎后变成了老鹰山,而美人虞姬则化为乌江水,老鹰山终日俯瞰乌江水,用一阵又一阵的松声涛语说:“虞姬虞姬,你可怎么办啊?……”
天浦县夹在老鹰山与乌江之间,自然风光无限,山因水而仁,水因山而惠,文人墨客生于山水之间,以乌江为墨池,以老鹰山为粗壮的笔杆,尽情泼墨挥毫,于是灵也挡不住,秀也遮不住,像天上刮下的风,倏然之间就显现了韵致,蠢蠢欲动的灵秀之人经一夜春风的吹拂,恰如万枝红杏忽啦啦跃出墙去,让外边的人好生惊奇和赞叹。
“浪推六朝去,亭吸大江来。”“笛里六朝春草梦,枕中二月杏花潮。”“水空如明镜,心净尘想绝。柳下泊小舟,闲钓春江月。”……如此精美的诗篇天浦县诗人几乎个个脱口而出,出口成章就说的是天浦县吧。
天浦县不可小视也!
天浦县人杰地灵,天下无双!!
我是六岁开始学写毛笔字的,可我的右手天生残疾,中指和无名指并扰在一起,像鸭蹼一样难以分开,这是我妈妈给我生命留下的印迹,因为这样的印迹,我走到天涯海角都会被她认领回来,世上还有谁的中指和食指像鸭蹼一样并拢在一起的呢?简直就是一个手指,有时我认定我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妈妈曾因此而惶恐不安多年,为了让我这只手变得与正常人一样灵活,每逢周末休息的时候她就把我带到木月文那里练毛笔字,那时候木月文在我们天浦县当副县长,县里人都知道他写一手好字,却不知这笔好字会使他日后成为“当代草圣”。
我妈妈所以对我不厌其烦,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处对我右手的残疾怀有深深的歉疚,我右手的残疾是先天造就的,是在娘的肚子里生成的,我妈妈当时是著名的地方戏演员,为了舞台上的光彩照人,她必须时刻保持身材的苗条,于是当我已经在她的肚子里长成人形的时候,她依然每天勒紧腹带练功,我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一定在她腹带的紧勒之下,血液在某个部位凝住了,不再循环,自然就有了我出生后右手的畸形。当我妈妈找到我右手残疾的原因时,悔愧之情可想而知,那年月正是妈妈的演艺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她在台上扮演虞姬,银色的长剑唰唰唰在半空中舞动,寒光闪闪,妈妈听见台下一片叫好声。
木月文的叫好声总是很特别,他先是一声吼:“好!”跟着再连吼两声:“好好!!”他的嗓门很大,声如宏钟,又坐在前排中间位置。
我妈妈在台上一眼就认出他来了,认出木月文的我妈妈,动作越发洒脱张狂,弯腰连续几个后空翻,手中两柄银色的长剑上下左右飞舞闪烁,而此时我就在我妈妈的肚子里,人形已六个月了。
我妈妈身怀六甲依然有出色的武功和唱功,她被剧团里的人私下称为“小厉害”,这绰号不久就传到了社会上,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笑柄,后来我妈妈“满月儿”的戏名就被“小厉害”的绰号取代了,排队看“小厉害”演戏成了天浦县人茶余饭后的必须。
我三岁那年,妈妈忽然心血来潮把我领到木月文的家里,我至今隐约记得他们之间的对话。
我妈妈指着我说:“木县长啊,这孩子太厌了,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厌蛋,我有点管不了他了,想让他跟您学写毛笔字,让您规矩规矩他,要不然将来这孩子长大了,还不得惹事生非啊!”
木月文哈哈笑着摸着我的后脑勺说:“淘气的孩子日后聪明,别叫厌蛋,叫奇蛋吧。”说罢泼墨挥毫为我做了一首诗:“天浦有奇哥,厌蛋算一个,不厌不成材,成材必厌过。”
木月文写完,一直处在兴奋状态。天浦县人都说木月文的书画第一,其实木月文始终认为自己是个诗人,他自认诗第一,书法第二,画第三。他备加推崇唐代诗仙李白,对皖境内的采石叽情有独钟,当年诗仙李白就是在那里骑着大鲸鱼飘飘归天的。木月文曾作过一首诗吟咏天浦县,诗曰:“天城如画半朝烟,草色遥铺处处连。
冬日爱生寒去后,春山睡起雨馀前。
娑婆世界真无量,旖旎风光总自然。
独把一编看唯物,人间已换大同年。”
稍有古文基础的人,都会为这诗叫好!
我妈妈忙着在木月文刚刚写就的宣纸上盖章,木月文有一堆章,叫文印,文印盖在宣纸上,书法就有了灵性,有了价值。不过那时没人想过木月文的书法将来会卖大钱,我妈妈盖章的目的是为了让木月文的书法显出灵性,她已经知道哪枚文印盖在左边,哪一枚又盖在右下角,特别是那些闲章,盖错了地方会使书法失了灵性,就像一件衣服扣错了钮扣一样。
木月文见到我妈妈的时候,大多不谈书法,而是谈地方戏,逢到他们交谈之时,我就坐在一边用他的纸和笔胡涂乱抹。
我们天浦县的地方戏是从古老的扬州传过来的,确切地说是扬州戏,而我妈妈唱扬州戏自有过人之处,一是扮相俊美,二是行腔如流水。那天,木月文一边跟我妈妈谈着扬戏,一边不由自主与我妈妈对唱起来,他们唱的是《打渔杀家》。
虞姬:“劝大王,休生悲叹,
那兵家胜败常事也,古有明言,
大丈夫,云天气贯,
这次第,岂可伤感?
是男儿百折不挠,再举金鞭!
莫道那汉贼猖狂,埋伏十面。”
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连日突围兮盔丢甲卸,
频频败北兮息鼓偃旗!
时不利兮骓不逝,
虞姬虞姬奈若何?”
他们入情入戏地唱着,时光在男女的对唱中不知不觉流逝,开始还艳阳高照的天空,倏然就到了午后,再一会儿就看见鸟归巢、燕归窝了。
木月文在跟我妈妈对唱的时候不像副县长,倒像自刎乌江的西楚霸王,我妈妈也不像我妈妈,而像痴情如海、生死诀别的虞姬。
我的肚子本来饿了,可我不敢打断他们,木月文和我妈妈完全沉浸在声情并茂的戏文里,好像我不在他们的身边存在一样。直到木月文的夫人差人招呼木月文回家吃晚饭了,我妈妈才慌忙从虞姬的角色中逃脱出来,带上木月文为我作的诗,依依不舍地回家。
我跟妈妈回到家后,她的第一件事总是小心翼翼收好木月文的书法,就像珍藏宝贝一样,不能有丝毫的闪失。而后我妈妈给我做饭,一边做饭一边哼曲子,我能听出仍然是《打渔杀家》。
……回忆被身边的女士打断了,她问我在看什么书?我把书的封面示给她看,她接过去扫了几眼,又很快还给我了,而后她问:“书中写的主要内容是什么?”
我大体将自己看到的内容简单介绍给她,她听后忽然说:“原来跟书法有关呀,我正要去邺市的天浦县寻找一个与当地书法家有关的历史情结呢。”
一听身边的女士去天浦县,与我同路,我的精神头立刻来了,又听说她要寻找与当地一位书法家有关的历史情结,我的好奇心随之生了出来,她说的当地书法家是不是木月文?我打量了她一眼,因初次相见,不好急于询问。于是我继续埋头于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