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汉民似乎已嗅出势头不对,内心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到处打听情况。后来他有一段叙述,对其时恓恓惶惶的心态举止,刻画颇为生动:
第二天,我遇到精卫,我问:“对于廖案进行,有无头绪?”精卫不答。我说明仲恺最近的觉悟与反共主张,希望在这种诡秘的形势之下,不要将这重大的事件,统统办错了。
仲恺的灵柩,停在中央党部。第三天,我到党部,见到廖夫人何香凝女士,很悲痛的坐在灵旁。我趋前慰勉了几句。廖夫人说:“今天接到一个消息,说刺廖先生是(胡)毅生主使的。”
毅生是我的堂弟,我听了一惊。我说:“根据什么消息?可以知道吗?仲恺这样牺牲,太痛心了。谁犯法,谁该受法律的裁判。”廖夫人不作声,我也无从知道她的话何所根据,就走了。
我综合两日来的情形,觉得这件事很奇怪,便再访精卫,虽然精卫昨日并没有理我。我见到精卫,我说:“仲恺这件案有端绪吗?”精卫又不答。
胡汉民已纳入了打击的范围之内。特别委员会称,由于行凶用左轮手枪的枪主,案发后潜逃无踪。循手枪线索追查,牵连到胡汉民的堂弟胡毅生,而且扯出了一大批右翼党人,许崇智也有嫌疑。汪精卫、蒋介石强调本案和右派反对容共政策有关。
第130期《向导》周报上,直接点了胡汉民的名,说他“有参加暗杀的嫌疑”,涉案人员甚多,呼吁国民党痛下决心,清理门户:
参加此次暗杀的人实在太多,假若国民政府负责办理廖案的人没有决心,不将他们最后的根本肃清,国民政府的前途还免不了危险;因为他们随时都可以凑合,弄成更凶险的事变。
与其说参加暗杀廖仲恺的人很多,不如说需要清理的人实在太多,反映了广州兔起鹘落,扑朔迷离的局势。8月25日,汪精卫派黄埔校军,包围胡汉民的寓所。以搜查胡毅生为名,缴去胡汉民卫队的枪械。胡汉民大惊失色,与家人从后门逃出。几个月前,他还是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的代理大元帅,现在却蓬头跣足,踉跄奔走于道,仓皇之间,竟与家人散失。胡汉民夫人与女儿跑到汪精卫家中求助。
(汪精卫其后追述)内人在寓,见展堂夫人及其女公子走至告以兵变,且云与展堂相失。内人骇不知所以然,乃驰车至司令部告知。弟等始急派妥当军佐平日认识展堂者,率卫兵偕内人往觅得展堂。其时城内枪声四起,以党军方面围缴梁鸿楷、张国桢、杨锦龙、梁士锋(皆粤军将领)在省部队也;河南亦大戒严。东莞、江门久有不稳消息,此时事发,是否合兵进攻省城,殊未可决。
在孙文两大继承者之间,麻风已经出面了,汪精卫恨不得在混乱之间,擦枪走火,一枪崩了胡汉民,一了百了,但电光火石之间,杀胡的机会已经错过了。蒋介石、鲍罗廷都无意让胡汉民死,在苏联顾问看来,他毕竟一度左过,不是死硬右派,只要让他“知之、畏之、警之、诫之”,以后不要再乱说乱动,就达到目的了。
胡汉民被蒋介石接到黄埔军校,汪精卫夫人陈璧君颇为内疚,虽然身怀六甲,亦一直陪伴左右。胡汉民悲愤莫名,在黄埔写了一封信给汪精卫,不胜怆然地说:“弟与兄久共患难,不久以前尚相与戮力,肃清滇桂军等,巩固后方,此日思之,恍如隔世矣。”
政府下令通缉胡毅生。与胡汉民关系密切的大批党国要人,在政坛上,本来就是笼面田鸡慢爪蟹的角色,没有多大能量,党狱一兴,惧怕罔有孑遗,纷纷远走高飞避祸。伍朝枢跑到香港,邓泽如、谢持、张继、林森、魏邦平等人,先后觅路而逃。校军四出搜捕,先后拘捕50余人。
9月19日,许崇智的寓所也被军队包围,蒋介石致函许崇智,毫不留情地说:你不卸职,“无以对总理在天之灵”。③许氏听了,泪如雨下,无奈之下,只好交出军权,离粤赴沪。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9月22日,胡汉民也在鲍罗廷的安排下,到苏联考察访问。他深感绝望,好像坠入深渊之中,看不见天日。
但事实上,他还没有完,他还有翻盘的机会。现在唯一可做的就是:“忍耐”。
银河无声秋气爽,水波浩瀚晚风凉。当胡汉民站在苏联轮船“纪念列宁”号的甲板上,回想孙文逝世半年以来,政局的变幻,他一夜之间由李斯变成了苏武,不觉临风陨涕,一声长吟:
击楫使人惊岁月,迥舟为我避风波。
青山如解兴亡恨,故国惟闻变征歌。
此时,广州空气依然十分紧张,谁也没有吟诗作对的雅兴。国民党成立了以朱培德为主席的九人检察委员会,并由军校政治部主任周恩来等三人,组成军事法庭,开始审讯被捕粤军将领。但审了许久,也没发现什么确凿罪证。直至1926年1月,陈公博在国民党二全大会上作了“廖案检察经过报告”,内容依然含糊其辞。廖案遂成了一不了了之的悬案。
西山碧云寺上的哭灵大会
发生廖案之前,一些反共的中央委员,与胡汉民商量,打算在广州召开一届四中全会,解决国共关系问题。胡汉民认为广东大局,尚可控制,便写了十几封信,托黄季陆交给北京、上海、张家口、开封各地的中央委员,约请到广州开会。
讵料,黄季陆还在全国漫游,广州便发生廖案,整个形势丕然转变。已到广州的中执委,板凳还没坐热,又抽身急走。9月,国民党中央决定派林森、邹鲁率领一个国民政府外交代表团到北方,揭露沙基惨案真相,其实是想把他们逐出广州。邹鲁怀疑,这是鲍罗廷借刀杀人,“他自己想做曹操,把我当作祢衡,叫北京政府做黄祖”。
这个代表团出发时,邹鲁已打定主意,黄鹤一去不复还了。到上海后,林、邹二人,即和上海执行部的叶楚伧、谢持、邵元冲、戴季陶等人碰头,说起广州之变,大家面面相觑,内心彷徨忧郁,怨愤交迫,乃决心破釜沉舟,向“联俄容共”政策,公开叫板。谢持由津浦路入京,林森、邹鲁到江西、九江、武汉,分头行动,联络同道中人。相约10月中旬,全体人员在北京会合。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南北交通线上,各路人马,纷纷就道,联络派遣,应接不暇,一片决战前的紧张气氛。
国民党的北京执行部,由李大钊、于树德等中共党人主持,严词拒绝这批人以北京执行部名义,召集一届四中全会。
双方谈不入港,10月25日,在北京执行部上演全武行,林森、谢持等人,恼羞成怒,率众砸了执行部。然后跑到霜秋红叶的北京西山碧云寺,向孙文的灵柩哭诉。11月23日,在孙文灵前,召开了一届四中全会。
在第一届中央执委中,实际与会者八人,候补中执委四人,中央监委三人,合计有:邹鲁、林森、戴季陶、居正、覃振、石青阳、石瑛、叶楚伧、谢持、张继、沈定一、邵元冲、茅祖权、傅汝霖。吴敬恒署名通电召集会议,并在担任第一次预备会主席。
此为国民党史上有名的“西山会议”。从11月23日开始,日程十分紧凑,10天内开正式会议22次,在致全党的信中,对广州的政治现状,大加挞伐:“党权不在最高党部之中央执行委员会,政权不在最高政治机关之国民政府,而悉集中于政治委员会。鲍罗廷乃以政治委员会顾问之资格,操纵其间;而鲍罗廷所有措施,复先决于其共产党。以故党务政务之重要者,共产党之小学生莫不先知,而吾党中之重要委员则冥然无所闻也。与其谓共产党同志加入本党,毋宁谓吾党附属于共产党之为真实。”
会议通过的七项重要议案,咄咄逼人,较噫嘻悲哉的秋声,更觉肃杀:
一、取消共产党在本党党籍案;
二、鲍罗廷顾问解雇案;
三、开除汪精卫党籍案;
四、决定本党此后对于苏联的态度案;
五、开除中央执行委员之共产派李大钊等案;
六、取消政治委员会案;
七、移中央执行委员会于上海案。
关于对苏、对共的关系问题,西山会议的宣言,是这样写的:
至本党对于反抗帝国主义之苏联,在革命进程工作之中,有联合之必要时,自然相与提携;即本党对于中国共产党,亦视为友党,以明此次善意的决定取消加入本党中之中国共产党党员,实理势所不得不分,而情谊未始不可合也。
一位研究共产国际历史的西方学者注意到,西山会议派的主张,第一,并不反对在国民革命的范围内与共产党合作,只是要求与中共采取党外合作的形式,以保证国民党在组织上与政治上的“纯洁”与“独立”;第二,原则上不反对联俄政策,但不愿国民党沦为世界革命的工具,民族独立遭到破坏。从这个意义上说,西山派的主张,在某些方面,与中共中央的观点,有暗合之处,如“党外合作”、对国际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等等。但中共每次表达这些诉求时,都为共产国际所不容。
广州方面坚决反对这次会议,称中央执行委员共有24人,出席西山会议只有七人(戴季陶出席了预备会议,没有出席正式会议),不足半数,所谓一届四中全会,依法无效。但西山派辩称:中央执行委员虽然原有24人,但廖仲恺已死,胡汉民被放逐,熊克武被逮捕,杨希闵已逃往香港,只剩下20人,倘有11人出席,已够半数。但实际上,在西山会议中“列名”的人,不少是根本没有预闻其事的,事后便出现了登报否认的尴尬事。叶楚伧虽然参加会议了,但会后却去了广州担任中常会的秘书长。
西山会议派只是一些个人临时凑合的活动,还够不上是一个团体或派别;西山会议通过的所谓决议,全是一纸空文,对广州当然毫无约束力,但国民党内终于形成两个公开对立的阵营,这才是意义所在。鲍罗廷总算没有白忙一场,他预言的国民党分裂,已变成现实。现在的问题是,中共有足够的能力击退右派吗?左派有足够的决心和中共站在一起吗?
胡汉民、许崇智的下台,为汪精卫、蒋介石的上台,铺平了道路。一班在政坛上混饭吃的五陵年少、走马王孙,或投汪门,或投蒋门,重新划分阵营。鲍罗廷对汪、蒋二人的评价是,汪氏善解人意,触类旁通,但遇事不敢负责;蒋氏长于用兵行军之道,短于政治,但需要他出头的时候,他从不推诿。汪蒋配是最佳的组合。
11月,广州政治委员会撤销邹鲁广东大学校长及外交代表职;校务由校务会议代理。精卫复派陈公博、甘乃光、马洪焕三人为调查广东大学委员,从右派手中夺回这所大学。陈、甘、马等把“调查”两字改作“查办”,致函广东大学,激起校方反感。11月14日全校教职员开大会讨论查办案,向国府提出严正交涉,并以总辞职表示抗拒。
汪精卫索性以国府名义,委派汪精卫、谭延闿、伍朝枢、顾孟余、陈公博五人为广东大学管理委员,以顾孟余为主席,进驻校园,全面接管。在顾未到任前,由陈公博代理。旋又改为校长制,仍由陈公博代理。谁敢说不,谁就是右派反革命。原来邹派的人马,被这一记杀威棒,打得人人自危,噤若寒蝉。广东大学遂为汪派所夺。
鲍罗廷喜不自胜,“从许崇智离开时起,一切立刻进展神速,不知怎么一下子都活跃进来了。政治委员会和中央委员会、省政府或国民政府作出的任何决定都得到了贯彻执行,没有受到抵制。以前一直受到或胡汉民或许崇智的抵制,而随着这两个人的离去,我们的决定始终得到了准确无误的贯彻执行。”这显然是汪、蒋取代胡、许之后出现的新气象,他为此兴奋不已,踌躇满志,非常自信地认为,只要能够握住汪、蒋这两只蓝筹股,广东就是我们的天下。而他确信,这两个人,已经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一年之后,汪、蒋二氏,就为争夺广东大学的领导权,斗得不可开交。
鲍罗廷把这个口口声声说“俄国革命的成功,即是中国革命的成功”的蒋介石当宝,用维经斯基的话来说,“他把赌注下在蒋介石的身上,把他看作是广东最现实的力量(这是对的)”。确实,在统一广东的战场上,蒋介石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东征南伐,百战百胜,“真是个横槊赋诗的皇家栋梁,临江酾酒的将军虎狼”,他已成为革命政府一位无可替代的军事领袖,但他真可能成为俄人的忠实学生吗?
十年干戈天地老
1925年10月6日,在“广东统一万岁!”“祝革命军旗开得胜!”的口号声中,蒋介石再度出师东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