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常平均输，平粜市易，官贷青苗耕畜以保民。其……。”
武媚娘凝神沉思，手指轻叩案几。
“……灾荒而不生祸乱，又可扶助乡民渡过难关，不令课口因一时不继而流失成为流民，从而流失赋税、府兵来源，嗯……此举大善！……天下十道十大常平仓，各州县也都有官仓，乡有义仓。常平仓、义仓不动，以州县官仓为本，提前上奏，户部核准，倒是可行。但是须得防止下面的官员小吏们借此机会逼勒百姓，也要防止借贷的百姓在收获后故意拖赖返贷，致使法不长久。此须得详加思虑，务求有万全之策。”
秦毅真是打心眼里佩服面前的这个女子了。
这一条其实是借鉴了赵宋王安石的青苗法，可眼前这位女子，居然一听之下，就直接指出了其中隐藏的可能出现的问题。真不知该怎样形容她，秀外慧中？不够啊，这是治国之策，旨在万民，其是一个秀外慧中可以形容的了得？
“其关键在于承贷自愿、种粮合格、利息适度。借贷都在春播之前，届时可由各乡耆老组成公正之所，凡借贷手续必须经过公证所见证认可。借助耆老在乡里的威望，即可监督官吏放贷是否公平，又可杜绝乡农有了收获却故意拖赖返贷的行为。”
武则天一听，登时明白了其中的妙处，不禁拍手惊叹：
“妙，妙啊！乡里耆老德高望重，有足够令地方官吏和乡民双方忌惮谨慎的威望。为乡里做公正，也不须朝廷发放薪俸，互相之间还会监督制约，若是时常处事不公，则声望不存，岂敢为之？哈哈，果然妙策！”
两人忽然找到了当日在盈福坊初见，争论天下时的感觉。
那时就是这般，各抒己见争来争去，最后总是发现两人所思所想，各有所长，合二为一才是最完美妥帖的。
在秦毅看来，这就好像后世人们所说的，思想的碰撞，智慧的火花。这种碰撞的火花，到了最后，就是完美的默契。酒逢知己千杯少，这种感觉就像美丽的罂粟，令人难以抗拒，让人上瘾。
而在武媚娘来说，这简直就是仿若美酒一般令人陶醉，让人薰薰然难以自已的奇妙滋味！这种前所未有的神奇体验，是那么令人愉悦，让人着迷。
而身后的婉儿，这会儿早就被俩人纵论国事的高绝智慧给惊呆了。天后娘娘自不必说，其人本就是治国多年的奇女子。可没想到秦郎君这般十八岁的少年郎，他的才华也竟然达到了这样匪夷所思的境地，常常令得天后娘娘都忍不住拍案叫绝！此刻唯要做好的就是仔细的听，认真快速的记录，决不能漏下只言片语，哪怕漏掉一个字，都是无可挽回的损失！
“第四，重医药以壮民。……”
“……”
“第五，清吏治以恤民……”
“……”
吴内侍过来了，恭敬的小声提醒：
“娘娘，天色已……”
武媚娘正是思维达到极度活跃，体味着思考和解决问题带来的快感，谈兴正浓，被吴内侍打扰，极不耐烦的抬手向外挥了挥，吴内侍心惊肉跳的退了下去。心中对着秦三郎简直是敬仰万分。
哪个大臣能让娘娘这般看重？居然都到了坐而论道，忘却时间的地步，夜半三更了还这样兴致勃勃的停不下来，这简直是前所未有啊！
“第六，敬老幼以慈民……”
“第七，绞盗匪无赖恶霸以安民……第八，重文教以教民……第九，重武风以壮民……”
俩人渴了喝口葡萄酿，饿了吃块点心。就这么一条接一条的探讨，一项接一项的争论。
秦毅所言条条都有其目的，针对性极强，也就绝不是平日里奏折那般，要么空泛，要么虚夸，这就使得武媚娘能够迅速的进入角色，有针对性的思考，有目的性的想办法去解决问题。
俩人有时所思所想出奇的一致，便会忍不住就会心一笑，其乐融融。
有时立意相左，看法不同，便会你来我往，据理力争，待到达成一致，又会相视而笑，举杯欢庆。
一种名叫知己的感觉慢慢在俩人心中渐渐清晰，一股名叫默契的欢愉令二人乐此不疲。
而另一种奇怪的感觉也在这仲夏之夜的凉风里，满桥星辉的浸润中悄悄弥漫开来。
有些兴奋，有些迷茫，有些陶醉、有些悸动，令人深陷其中，既害怕心慌，偏又不愿逃离……
直到秦毅说完了第十条兴商贸以惠民，同武媚娘解说了一番最基本资本价值体系，资本的本质及其所产生的巨大推动力。
吴内侍又硬着头皮凑过来了：
“娘娘，已经子时四刻了，安歇了罢……”
武媚娘脸一冷就要发作，秦毅一听赶紧劝住。
“哎呀，都居然这个时间了，小子一同夫人探讨，就不自觉的沉迷其中，忘了时辰。这才说玩了‘善民生以固国本’这第一大方面呢。就算咱们熬个通宵，秉烛夜话说到天亮也说不完。我说这其中牵连太广没说错吧？嘿嘿。
夫人，太晚了，还是歇息了吧。”
这么一说，武媚娘这才冰山解冻。一脸审视，目光炯炯的看着秦逸，摇头叹息：
“你到底师从何人？究竟是哪位遗落民间的高人，才能教得出你这样的全才？”
“这……”
秦毅一时不知怎样解释，毕竟自己的表现，在这个时代确实是太过出格了些。正想着是不是编造一个隐士高人的师傅出来，武媚娘已经微笑道：
“你不必说，想来令师这样的奇人异士避世不出，自有他的缘由。既然有了你，那便不必打扰了令师了。”
得，这倒好，省得自己解释了。
“谢夫人体谅。小子实在……”
“好了，不必多言。……嗯，我被你弄得兴头正浓，想来回去也是难以安睡了。三郎可觉困倦？若是还有余力，陪我到前面蓬莱岛上走一走如何？”
娘娘有命，自然不能推脱。秦毅就落后了武媚娘半个身位，向着前面不远处的湖心小岛上缓缓而行。吴内侍远远跟着，其他人都被遣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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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星光灿烂，倒也无需灯火。
夜色已深，苍穹浩淼，漫天繁星密密的嵌在深远寥廓，墨兰幽寂的天幕上静静地闪烁，吐露点点星辉。
待这些清辉落到人间，已融成了一片淡淡银光，洒落在两人的肩头，铺满了曲折的木桥。
远处的楼宇灯火大都熄灭，喧闹了半夜的鸣虫也都已经安眠，蛙声不再，万籁俱静。耳畔有远处岸边风吹密柳发出的阵阵沙沙声，有脚步轻轻落在曲桥木板上的声响，似乎还有俩人心跳的声音。
百来步的距离就算是放慢了脚步，也没用太久就走到了尽头。
蓬莱山是太液池中的一座小岛，数十丈方圆，最高处不过数丈。山下有亭，山顶有台。站在这不高的小石台上，却似乎连星空都近了许多。
吴内侍极有眼色，候在曲桥桥头，连岛也没上。
二人静立高台之上，仰望满天星斗，苍穹夜幕，自觉自身渺小，仿佛身处宇宙之中，谁也没有说话，只尽情享受着夜风微凉，沐浴着仲夏星光，感受着四野寂静。
秦逸站立在武媚娘身后，呼吸中不仅仅有夜空的清凉，弥漫的花香，还有武媚娘身上散发的阵阵幽香，如月夜里盛开的兰花一般，令人难忘。
看着星河灿烂，武媚娘忽然想起了昨夜他作的那首词。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忽然心中有些着恼，这样绝美的词句昨日酒宴上做出来，当真糟蹋了，更何况还成了她和皇帝的赞词……若是此时作出，该是多么的美轮美奂，贴合情境啊！
不知过了多久，身前的武媚娘忽然头也没回，悠悠的问道：
“你这样的才华，若是就全部耗费在军营之中，实在太过可惜。……若是让你追随太子身边，检校太子中舍人如何？”
秦毅一愣，天后这是何意？怎么忽然想起让自己做东宫僚属了？一时闹不清天后的意思，也就迟迟未做答复。武媚娘没听见他的回话，回头对秦毅微笑道：
“你莫看这只是正五品下的官职，却是东宫僚属，日后自然与旁的官员大不相同。并且又没真去了你的郎将，你担心些什么？怎么，还嫌小了啊？”
“哪儿能啊，我不是嫌官职小，而是不愿任职东宫。”方才同武媚娘争论了半天，倒是放得开了，也没了那么多顾忌。
“哦，为什么？难道太子还不值得你追随效忠？”
秦毅心说因为过不了几年你这位儿子就要完蛋了，那是条看着风光无限，实际注定要沉没的破船。
“因为……我心中另有值得追随的人选。”
武媚娘一愣，随即释然，有些寂寥的道：
“哦……原来是这样。……是啊……当然，陛下自然是值得你追随的明主。你曾经赞许陛下是一个了不起的好皇帝，陛下对你也是十分看重。那，便到陛下身边，做一个……”
“不！……值得我追随的另有其人，而且只有一人！”
开什么玩笑，李治？算是个好皇帝，可惜他老人家也命不久矣。而且就算剩下的这五六年时间，那也不见得就能压过了武媚娘。自己选择他，那过几年他老人家潇洒的挥一挥衣袖一蹬腿儿去了，不带走一片云彩，自己怎么办？到时候再改换门庭？那还不如现在就表明立场。自己费那么大劲为什么不选李治的大腿，不就因为这个吗？
趁现在她还没达到权势的巅峰，明确站队，那才有最好的效果。到了人家真的一言九鼎的时候再去投靠，那就成了锦上添花，不值钱了！嗯……态度要鲜明，立场要坚定，马屁要拍得精致，对了，还得为以后轻松自在埋下点伏笔。
武媚娘心中一颤，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少年。难道说……？
“在我的心中，值得我秦毅追随的，只有那个天地灵气孕育而生，钟灵毓秀的女人。……她的才华，令无数男子羞惭无地自容，她的美丽，让天下女子哀叹所生非时，她的慈善，让万千生民燃香礼颂。……”
秦毅心中对自己说，这是为了拍马屁，抱大腿。
可他自己都没明白，这番话语里，确实有几分是讨好献媚，可又有多少，却是不由自主，发自内心的？以至于几乎就没经过任何的思考，就那么随口而出，仿佛这些想法早就在自己心中一样。
“你……你是说……”武媚娘声音有些颤抖。
“我有幸见到了她，在她的放.纵和宽容下，与她忘却尊卑的把酒言欢，无拘无束的笑谈天下……而此刻，我站在她的身前，像她表示我发自内心的敬佩，愿意追随的决心。……夫人，请允许小子追随她，见证她的勇气和智慧，在这苍穹大地间绚丽的绽放。”
武媚娘笑了，笑的无声无息，笑得万分开心，可眼里却泛着泪花。
天下间想要靠上她的人多了去了，可从没有一个让她这样开心与满足的。
那些所谓的饱学之士，哪个比得上这个神奇的少年郎？有勇有谋，允文允武，可为手中利剑，可为座下良臣，更可为身畔挚友！
那些个所谓的大贤能臣，哪一个不是明着唯唯诺诺，背地里指责她干预朝政，什么阴阳各有其表，什么牝鸡司晨，天道不昌？
自己也招揽了不少的大臣，比如李敬玄、比如所谓的北门诸学士之类，可惜这些人哪个不是为了飞黄腾达、高官显贵？
唯有这少年，唯有秦三郎，他是因为投缘、因为欣赏、因为默契，他甚至无视了直接成为陛下近臣的机会和荣耀。
他……选择了自己！
被自己欣赏的人欣赏，被自己认可的人认可，这种满足，万金不易！
知己难求，一生或者难得一遇，有一人，足以！
眼见武媚娘含泪而笑，根本没考虑什么大逆不道之类的，抬起手来，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珠，望着武媚娘，两人就在漫天繁星之下静静站立，相视而笑。
在此刻，居然心中没有得逞后的得意，看着眼前女子含泪开怀，心中满满的只是高兴舒心。
待止住笑，一阵夜风拂过，武媚娘打了个冷战，微笑看着秦逸：
“三郎，我有些冷。……”
“……”
秦毅有些发懵，有些冷？
武媚娘本来身上寒凉，下意识的就想要依靠在那个怀抱里寻获温暖，未经思索冲口而出，可话一出口就有些忐忑后悔。见秦毅在那儿发呆，松了口气，却也有些失望，有些寂寥的转身望向寂静深邃的天宇。
方才真个心乱了，这样逾越礼法的话居然就冲口而出……
可就在此时，身后忽然一阵温暖，秦毅已经站在她身后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温暖的怀抱，驱走了身上的微寒，健壮的臂膀，轻轻环绕着身躯。
身子一僵，心里猛然一惊，接下来会怎样……
可身后的人只这么轻拥着她，并未再有其他动作。
武媚娘慢慢放松下来。哪怕这对她已经是难以想象的逾越礼法，行为不端了，可心里却只有淡淡的欢喜，一片安宁。感受着身后身体的心跳，男子的气息，靠在温暖的怀里静观星河苍宇，任时间就这么悄然流逝。
身后少年倒也规规矩矩，武媚娘心头只觉得他心性沉稳，不浮浪，知分寸，心中更添几分好感。若他动手动脚，得寸进尺……那绝不会是她现在想要的结果。
“走吧，夜深寒重，我也尽兴困乏了。”言语中带了一点轻松，可离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又感觉一丝落寞。
就这样吧……！
哪怕在当年陛下召上官仪写下废后诏书那天，两人情意已经扭曲变味，心中裂痕经过十余年锈蚀，已难以弥合。哪怕近些年陛下病体虚弱，两人再无男女欢和，可终究还是夫妻。而她，毕竟还是母仪天下的娘娘……
武媚娘扭头下山，当先而去，秦毅跟着回到岸边，武媚娘停下来交代：
“你明日醒来便让吴内侍送你出去吧，去看看京兆府给你安置的宅邸合不合意，我知你家资丰厚，但也莫要太过炫耀，简朴些才好。
另外去找武三思，让他领你去兵部办了官身印书，划定营址，拣选你的黑鹞营军士，尽快开始操练，莫要懈怠，予人话柄。军资马匹，我自会交待兵部优容供给。”
说罢，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往含凉殿寝宫而去。
秦毅呆立半晌，心中涌起丝丝暖意。以她天后之尊，这般谆谆叮咛自己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怎能不令他心生感激。
却不知在回含凉殿寝宫的路上，武媚娘更是刻意交代吴内侍：
“为何太子和东宫属臣，昨夜宴席上这般针对秦毅这么个小小的武官？似乎之前与吐蕃的死战，太子那边也是在极力促成？……查！让百骑暗查，不要声张，但有所获，速来告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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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怎么说呢，这两章写了不少治政的思考，或许有些乏味。其实在初稿中每一条都写的要深入得多，对初唐时的社会结构、经济军事民生以及对后来唐朝的影响都有很多的思考，但考虑到小说故事性，发上来的时候砍掉了很多。
举个例子。就拿人口问题来说，就大唐的疆域而言，当时人口其实并不算多，而主要是不均衡。这是唐初强化京畿之地，强中央以俯制四方的治政思想所造成的。无数次迁人口填充两京之地，使两京关内河南等道人满为患，永业田口分田都授不出来了。可四方各道却人口稀少，开发严重不足。比如武德令：五千户就算上县（这是一县所辖整个区域的人口），显庆元年九月十二日敕：三万户为上州（州皆辖多个县）。
这也带来了许多的问题，如为解决两京及周边沉重的人口压力，四方天下都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动用庞大的人力物力对其输血，劳民伤财。而漕运不堪重负，一旦拥塞，两京就要出大问题；再如两京周边因无田可授，造成部分自由民流失成为逃户流民，或沦为世家权贵的附庸、奴婢，但逢灾荒，其情更甚。而初唐有无田不课，非良民不得入府军等规定，这就造成国家税收减少，府军兵源不足等等问题。诸如此类的问题很多。
对于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历史悠久，并且情况复杂的大国来说，要谈治理、改善国家，涉及的面是非常广泛的，而且往往牵一发必动全身。这些问题全绕过去，空谈治理，拍脑袋就变革，似乎有变玄幻的可能。泛泛的写一点吧，毕竟成绩已经惨淡到了目不忍睹的地步了，还是少想什么内涵深度合理性之类的问题为妙。（说起成绩……哎，真的很桑心的说……）
之所以还保留了这个情节，是因为在之后的数十年里，大唐都是武则天的天下，主角必然在相当的一段时间内依托于这个人，要通过逐渐影响这个人，获得能够放开手脚去影响天下的支持，这两章是个必不可少的铺垫。
而在当时，不谈武媚其人的品行等等（这个毕竟众说纷纭，毁誉参半难以统一），要说当时天下最具智慧，站的最高视野最开阔的女人，那只能是武媚娘。感情和男女欲望之外，秦毅最有可能在思想和精神上产生共鸣，找到倾诉的对象的绝对是她。
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也是智慧美丽有头脑有思想的代表，可现在还嫩着呢，要达到能和武则天相近，那起码要到武则天改朝武周之后了。当然，现在有了秦老三这个变数，这厮或许能够起到催化剂的作用对俩小萝莉人工催熟。
理性的人会克制，这时候的武则天，毕竟还不是寡居十多年，同时又君临天下，有强烈的需要填补精神和身体空虚，而又无须顾忌的时候。
因此这二人应该说是知己的成分更大，在一起的时候更多的是贪恋精神上的满足和愉悦，起码短时间内是这样（我若是让秦老三把武则天推倒，不知道会不会被书友们乱棍打死？）。可即便如此，也必然为将来与皇帝李治太子李贤等人的冲突埋下祸根。
嘿嘿，不知道现在作者问卷调查里，武媚娘的支持率会不会提高一点。
对于坚持看这书到现在的书友来说，本身对当时的历史社会都不会陌生，这PS也许纯属多余了。
因为上个月秋山在书评区留了扣扣想要听听书友们的看法意见，结果被禁言到了现在，连书友的留言也无法回复，所以只能在这里啰嗦了，莫怪莫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