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翼下扫过微弱的风,和湿漉漉的空气,高耸的黑暗杉树上猫头鹰亮炯炯的金环眼窥视着,蜥蜴趴在蕨萝上的影子明明暗暗,远处山崖下的冷月,赋予全世界寒淡的晕光。而我们,即将远走他乡……
行了,扯这种唧唧歪歪的东西干什么,事实上这一路上一旦我流露出一点点伤感哀怨,旁边的苏茜就立刻以巨大的干呕声遏制我继续发酸。
当然,她的干呕一半是做的,一半是真的。
长途大型马车是这个世界上最恶心的交通工具,没有之一,那里面压抑阻滞的空气和没完没了的摇晃像一个巨大的酒瓶木塞子,紧紧地密不透风地裹住你的脑袋。最要命的是苏茜带了她所有的家当上车,你知道的,她的“所有的家当”和我的“所有的家当”不是同一种东西,她恨不得把自己吃麦片的盘子、只写了几页就破破烂烂的日记本和用空了的口红管子都带上,让原本分给我们还算宽敞的空间变得憋闷更憋闷,就为了“那花纹太好看了是独一无二的!”然后我坐在车上,每一次颠簸后脑勺都有不明物体亲密接触,每一次刹车会有匕首横颈头皮发凉的错觉,个别大震动的时候,干脆她的小牛皮包会整个砸我头上。
——我的忧郁可全都是真的。
之所以要坐这个……之前已经说过了吧,我们要去人类世界驻扎一段时间,而我们目前的坐标是魔界,想从一个世界前往另一个世界,需要借助三大神秘隧道。
魔界,人界,天界,这三条隧道各自存在于三大世界中,共同点是都位于浩瀚无垠的海洋,彼此相联,是三个世界中连接的通道。
魔界的黑铁隧道位于北域边缘的“噩梦之海”深处,人类世界的青铜隧道位于人类国家拜占庭海域的“轮回之海”中,而传说中天界的白银隧道则藏在“辉煌之海”中的某个地方。隧道边沿的地区一派正常,但一旦进入,就会迷失,如果偏了方向,不仅没法进入其他世界,还会死无葬身之地,当年格里戈尔正是因为这条航道太不可掌握,才会有了修筑魔桥的构想。
而感谢不断进步的社会,格里戈尔只能怨自己方法太笨,如今的魔族人已经有了可以直达人类世界的传送门——
——不过那是鸦巢长老们专用的,我等一众马仔就别想了,还是乖乖跑远路坐船吧。
坐着马车,我们沿路经过许多村庄,麦田,不太发达的城镇,摇摇晃晃的梦里我偶尔会想起巴斯,里昂,厄里亚斯,甚至是曾经我居住的那个小镇,旅途中醒来会发觉以前的生活变得陌生又模糊。
最后马匹们哒哒哒地把我们拉到了北域的“噩梦之海”。噩梦之海不负“噩梦”之名,整面大海微微透明如黑色水晶,滔天的巨浪争先恐后扑向洁白的月亮,最后碎成银色的泡沫,沙沙落回海面,像下暴雨,一层层黑色浪涌源源不断翻滚着从远处海天交接的浓雾里奔来,扑倒在银白色沙滩上。
“其实,让你们去人类世界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哟。”在海岸上用白色小酒瓶喝酒的常驻守备官大叔说,“噬天之日知道吗?”
“知道。”我一腿伸直,一腿曲起,胳膊搭在膝盖上,“每隔一千年,魔界都会向天界大规模进击一次。”
“嗯,上一次,好像是17000年的时候了,今年好像是17998年对吧?”
“嗯,还剩两年。”
沉默了一会儿,我转过头:“等等,这意思……该不会是,我们这次历练是为了做准备给……”
“喂喂——”远处突然有大喊声。
旁边正撸着烤肉串子的苏茜鼓着腮帮子噎住了。
我用食指关节刮了一下眼皮:“进沙子了?”
远处朝我们欢乐奔来光芒四射的人好像——赛阿斯?
大叔仰头搓着脚丫子感叹:“哎,每年都会有一两个这样痴情的少年啊。”
我就不提苏茜那种别扭的难受感觉了,一方面高兴有认识的人来同行人类世界,一方面她还是很烦赛阿斯。不过,起码在我看来,有一个男孩执着地追随她而来,又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天上掉下一个钱袋,她还嫌弃里面硬币面值太小,要知道给我送行的可是一口口唾沫。
苏茜和赛阿斯在我身后的沙滩上开始拌嘴打闹,而我站在黑色咆哮的噩梦之海前,拎着我的小皮箱,里面是我全部的家当。
忽然有“呜呜”的沉鸣声传来,像低音螺号,我拨开被溅起水雾沾湿的刘海,看到一条巨船正乘风破浪向岸边靠来,仿佛涉水而来的梦魇。黑影森森,有十多层楼那么高,这艘船的甲板放在颉罗迦莱能压掉六条街。
“该上路了啊,你们。”大叔一口闷下白色小酒瓶里剩下的酒。
那艘船头有一个被束缚的女人雕像,赤|裸的身躯被纠结的链条遮住重要部位,仰起尖翘的下巴,女妖一样披头散发,面容模糊不清。黑色的船不知是什么材料,黝黑坚硬,却不是金属。船身上狰狞的图腾张牙舞爪,隐隐有层森森鬼气缭绕于船身,甲板上每隔段距离,点一盏长明灯,阴冷的灯火没有半分温暖,乘风破浪,虽然闪烁不定,但是丝毫没有要熄灭的样子。大叔站起来,吹响胸前的海螺。大船也自动靠拢,龙骨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搁浅在银白的沙滩上。
“这就是我们三个的船?大叔你确定这玩意不会半路沉底,而且感觉这样不好好保养自己船的船长会很没责任心,骗我们上船后就在噩梦之海里给我们挑个墓地!”赛阿斯仰头仰得几乎后空翻都看不到船的顶。
“这个不用担心啦,这船是没有船长哒。”
“什么?!”苏茜震惊了。
“无人船啊,你们不知道吗?噩梦之海上没有活着的东西,哪怕是行过的航船。”
“等等,无人船怎么可能走得动?!我们……喂喂,芙拉你去干嘛?!”
我拎着皮箱回过头:“上船啊。”
“喂喂你就这样接受了吗?!上一条安全都没法保障的幽灵船!”
我踩在自动落下的舷板上,淡淡地说:“反正没别的选择啊。”
巨型的黑船在黑色海浪冲击下依然稳稳地压在沙滩上,像一头黑鲸,雪白的泡沫撞击在它身后,我拨开刘海:“就算是贼船,我也会一个人征服它——”
——后来我回忆起做出命运中重要决定的时刻,常常会想到当时我内心里另一个想法,一步步走进深深的海水里,偷偷睡着一样藏在里面,化成白骨,那些气泡会从我的口里冒出来,升向水面,在海面上爆裂出轻轻的叹息声。如果有人有一天将我捞出来,把我的头骨摆在教室的桌子上,就像山羊胡做过的那样,那些年轻的学生们会观察我,他们未来有的会成为铁狱庭的高层,或者只是杂鱼,甚至反转投身独立党——那都不重要,他们此刻都还没有显露出来,而光线透过我的眼洞像在说话,他们也许会猜测,这个人是谁呢?这个人身上发生过什么呢?
……都不重要的啦,因为不会有人记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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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必要提醒你们一句,噩梦之海被称为噩梦之海不是没有缘由的,越接近世界连接点,里面邪门的力量就越大,所以,这艘船是用秘法炼金术制作的,船舱深处有一些东西,你们千万不要靠近。进入航道后就住进甲板上的舱房里,不要进入甲板下的内部船舱,也不要离开船落入噩梦之海,否则小命玩完。记住了吗?”大叔最后在沙滩上对我们喊道。
苏茜和赛阿斯大声回应,而我挥了挥手表示明白。
巨船微微摇晃,发出让人听了以后牙齿发酸的咯吱声,像古旧的骨架摩擦。甲板上的鬼灯幽幽燃烧,在黑暗空气中蒸出一道明亮的轨迹。海雾张开咽喉纳入了我们,巨大的船变成灰色的雾界里一颗微粒,无需人驾驶,挂在桅杆上的破帆似乎根本不起什么作用。我们目送魔界辽阔的土地消失在雾里。
“乘客真的只有我们三个啊。”指挥赛阿斯把小山一样的箱子码放在甲板上,苏茜抱着胳膊打量着周围。
“去看看舱房吧。”我拎起小皮箱。
舱室分两部分,一部分露在甲板上,一部分在甲板下。很明显,甲板上的舱房还没有甲板下的船舱五十分之一大,不过,有了大叔提醒,我们当然乖乖不去打主意。
推开干枯但坚实的舱房门,曲折的走廊出现在我们面前,走廊两侧原本贴了丝绒墙纸,绝大部分都已脱落,露出陈黑色的船舱壁。脚步一转,走廊一折,出现一扇大门,推开后里面一片漆黑,我们本来正要摸瞎,却突然刷的一下亮起了光线!我下意识捂住眼睛,摆出备战姿势,半晌移开手臂,发现这里是相当漂亮豪华的餐厅,甚至还很新,大厅中央长条桌上满满摆了各种食物,昏黄桌布上是油褐色的烤制肉类,完整的肋排,烤得酥焦的骨骼从肉质里刺出来,弯曲朝天,大块圆润的火腿被烟熏出整齐的网格纹路,割肉片盘上装饰了看起来很新鲜的樱桃。
“吃的……?”赛阿斯驻足不敢前进一步。
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场盛宴让人摸不着头脑,魔界到了第四纪了,这艘船在噩梦之海里也游荡了不下三纪,可现在登上船居然还有一桌子餐食,看起来居然还很新鲜?这是恐怖故事吗大叔你之前完全没有给个预警啊!
我们暂时关闭了餐厅的门,躲到了甲板上吹冷风。这时幽灵船已经自动航行到了噩梦之海的深处,浓浓的海雾包围了这艘巨舰。
苏茜坚持认为那些食物太精美了,最优秀的厨师也就只能做到那种程度了,而那么好的厨师,是不可能不去颉罗迦莱领高薪的,不去领高薪反而在幽灵船上给我们开惊喜趴,这里面肯定有鬼——说得好像她不是鬼一样。
尽管大叔说了上面的舱房是可以住的,但是疑虑重重的我们最后还是决定在甲板上睡。我们第一次发现噩梦之海的海雾有腐蚀性就在这个时候。
赛阿斯没留意直接把苏茜的一条花毯子铺到未经打扫的甲板上了,她大呼小叫地要去海水里洗一洗——没常识,海水怎么洗东西。
她拿了一条船上的长麻绳,捆住自己的毛毯,勒死绳扣后,直接从船舷丢下海,想用一百米下方湍急的水流冲干净它,可手中另一端的重量突然变轻,拉上来看才发现,绳子边缘光滑地断掉了。
我们又试了其他东西丢下去,一律拉不上来,海面上那一层雾气似乎王水一样可怕,会腐蚀掉一切外来物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