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伟仓醒来后,我跟他说我父母都去世了。
米伟仓说我知道。
我说豆青几年前从纺织厂下岗了。
米伟仓说我知道。
我又说自从我母亲死后,豆黄再也没回来过。
米伟仓说我知道。
最后说的人是我前妻三梅和我儿子豆苗。三梅跟我离婚快两年,离婚原因是我刚到厕所上班不久,一个女的在里头叫纸纸纸。她进去时没买纸,不料又需要了。我拿着纸在女厕外发愁。虽然女厕也是我清洗的,但都在里头没人时,现在里头有人,我怎么进去?那女的好像很生气,声音大起来,喊,纸纸纸!师傅,把纸给我!寺里要求我对每个客人都慈悲为怀,绝不能得罪,否则就换人。我需要这个工作,不能让他们换人。所以,当纸纸纸的喊声再起时,我眼一闭就进去,远远将纸伸进蹲位。那女的出来后,我向她讨两毛钱,她不给。她说,外面不是写着免费厕所吗?我说你拉是免费的,纸却要钱。她说,我管你那么多,免费就是免费!说着要走。我一急,跨一步把她拉住。她尖叫起来,流氓!抓流氓啊!这事被寺里知道了,不高兴了一阵。三梅更不高兴。她裤子还脱着,你居然进女厕所?我说我没看到她脱着裤子。三梅恶狠狠地说,那也一样!
其实不一样的,三梅非说一样不可,是为了达到离婚的目的。她早就嫌我没出息了,总算抓到一个把柄,就闹大了。我挡不住,挡也没意思。三梅就带着儿子豆苗走,去了广州,据说在制衣厂工作,收入不错,正在谈男朋友。
偶尔豆苗会打我的小灵通,他怯怯地问爸爸你过得好吗?我朗声哈哈哈笑着说不错,挺好,越来越好。豆苗嗯嗯几声,就放下电话。
我叹口气,对米伟仓说,我儿子都16岁了,可是他太弱,什么都依他妈。
米伟仓说,我知道。
我说,他妈又太强了,什么都得听她的。
米伟仓说,我知道。
我又长长叹口气。叹气的过程,堵在胸中的一股难受跟着吐掉,我觉得舒服多了。
住厕所是我自己提出来的。离婚后我每月得付三百元抚养费给豆苗,我哪有钱?就向寺里要求搬进厕所,然后把父母留给我的破房子出租给民工。寺里人仁慈,觉得厕所空气不好,想腾一间小屋给我,我急得脸都红了,连连说不要不要。我家那间房还是木头的,已经歪斜,这厕所却是钢筋水泥的,贴着磁砖嵌着磨砂玻璃,档次不知高多少倍,我知足了。
在厕所上班是没人跟我说话的,来的人目的高度一致,他们只是为了卸掉肚子里的废物,谁也懒得理我。不说便不说,渐渐地我以为自己也不需要说了,可是面对米伟仓,我突然间舌头痒痒,在不知不觉间,那些话像自己长了腿,急不可耐地从我肚子里挤出去。挤光之后,我一激凌,怀疑自己说多了。二十年不见了,有必要对他滔滔不绝吗?
而且,二十年不见,我的家事,米伟仓居然都知道,这就奇怪了。
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为什么什么都知道?
米伟仓定定地看我,我觉得他镜片后面的眼光很遥远。米伟仓以前没戴眼镜,如今一戴,让人陌生。我说你不是一直在北京吗,怎么都知道?
米伟仓并不打算直接回答,他顿了很久,才咂咂嘴,轻声说,豆子,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去不了北京。我要在你这里住一阵,不太长,十天吧。行不行啊,豆子?
我说,你住吧住吧,这样的地方,你要是不嫌弃,爱住多久是多久。
米伟仓说,我们一起睡床上。
我一怔,挺意外的。挖防空洞那年,我都不惜心怀鬼胎地希望米伟仓的父母以及亲人都在前线死光光,好换得米伟仓留在我家跟我同睡,结果落空。如今,什么人都不要死,他却主动来了,世间的事真是变幻莫测。
我说,行啊行啊行啊,你都不嫌,我还嫌什么?就是夜里我爱放屁,嗬嗬,你别生气啊。
米伟仓说不生气。
我觉得他答得很勉强,想了想,就说,我的屁也不是都臭,有些还是香的。
米伟仓笑笑,他可能因此产生了联想,就从包里掏出一个罐子递给我。我问这是什么?他说,空气清新剂,你到厕所里喷一喷。我摇头说,不用了,厕所不臭,我洗得很干净,一丝臭味都没有,有臭味我就拿不到工资了。米伟仓吸了一口气,证实我说得不假,就收回罐子,然后站起,将包里的洗漱用具拿出,搁桌子上,做事还是跟夹糖纸似的,一点都不含糊。
久别重逢,我正想着晚上该请他到哪里吃一顿,他已经放好东西,回过身来说,豆子,我住在这里,住就住了,你不要让别人知道。这几天,我也一步不会出去,你去买些简单点但营养价值又高的东西回来。出寺大门往左拐一百零一米是惠中超市,熟食生食都很多。往右拐五十六米,有家肯德鸡,肯德鸡45度斜对角有家台湾人开的枝仔冰城,偶尔也可以到那里买一买。总之你去买,要买得不露痕迹,不要让人发现这里多出一个人。
我慢慢睁大眼。我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