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兄弟回到了秋农身边。夜色更深,露中人冷,冷得叫人越来越绝望。这里还有成千上万人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绝望。秋农也抖得从心底胜出一阵恐慌。
她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脏乱,捂住口鼻不去闻那股恶臭,不去听旁人的哭泣,呻吟还有痛苦的嚎叫。但是,她自己在心底哭泣,呻吟,痛苦的嚎叫着。
她想自己的孩子,她只能眼巴巴的想着,无助的默默的想着。转过身,高处的看台上零散坐着些人。那里突然一阵骚动,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一团黑影从高台上“啪”的坠落,摔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卷起一小层的灰便再无动静。
死灰般的人群,突然炸开,“啊!啊!救命啊!
“死啦!啊啊!”
隐约听到越来越多人的抽泣声。
“妈妈怎么啦?”阿虎问。
“没什么。”秋农扳过他的脑袋不让他看,一边自己吓得发抖抽泣,“衣服掉下来了罢,别看了,快睡觉。”
但是刘生龙看见了,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一个年轻的妇女,和秋农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妇女,还有一个小孩。那个女人抱着孩子从最高的地方,跳了下来。
从刘生龙坐着的方向望过去,妇女的尸体血肉模糊,小孩的尸体一片狼藉像是被切坏的西瓜。
刘生龙哭了。
秋农把头埋进两个膝盖之间,她不想看见周围的凄惨样。她把耳朵捂起来,心里哼着调调,把脸贴在腿上来回晃动着身子。想想美好的事情吧,想想喜欢的事情,想想那些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事情,想想发生在自己身上那些特殊时刻。想想和刘海鑫一起理发为他洗头,他也在某个暖阳不顾众目睽睽在庭院里为她洗头的场景。每个人都对她一头的黑浓密赞不绝口。
“秋农你头发真好,亮啧啧的!黑压压的!你用什么养的啊?”
“没什么,没什么。”秋农总是羞涩的垂下头,她还不习惯有人直接地夸赞她。
想想和刘海鑫的婚礼吧,趁这个“好”机会好好回忆回忆,那可是她人生第一次婚礼。刘家的喜服、她第一次的大红喜字头巾,喜娘温柔的搀扶,满院子宾客客气的笑脸,就是碍着刘家这份面子,不然她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凭白嫁人谁会这样喜欢她。她不知道自己的房里什么时候几百支的蜡烛烛光点点,她脸上的笑意盈盈,刘海鑫脸上喜光满面,此刻他们拜堂完毕,正要离席去入洞房了么?刘海鑫拉着秋农,告诉她他有多么欢喜。
“我爱你。”这样露骨的告白,秋农几乎感动的快哭了。她不知道什么叫做我爱你,难道是刘海鑫对她的抚摸,给她炸馒头片?
秋农哆嗦着,心里实在对不起,她不知道什么叫做我爱你,可是此时牵着的刘海鑫的手,秋农告诉自己,要去爱他,要学会去爱他,她要成为刘海鑫的妻子,将来不论她走到哪,她就是刘朱秋农。
但是后来,酒席的吵闹,开心的父母,奶奶,一家人的温暖,连带着秋农心中撇离的穷苦的妈妈和继父,她都不想再去破坏,这样真好。美暖美暖的烛光,亲人的祝福,热炒的堂会。她简直上了天堂。
还有那晚最后,最重要的事情。秋农充满歉意和求原谅的眼神,究竟怎样的厉害才使得刘海鑫罢手。
秋农忘不了他宽容的笑,刘海鑫对她的好,新婚之夜没要了她,是不是这就是爱?秋农好后悔!打了个寒颤,后悔的不得了,刘海鑫对她的那样好,她怎么可以知恩不报!她转过身子看了看刘家峰父亲。
“爹,你睡了吗?”
“唔。”刘家峰懵的答应,带着床气转过身来,“怎么了?”
“给我讲讲海鑫吧,讲讲他小时候的事儿。”
“好。”刘家峰兴起,仿佛觉得现在才真正做个父亲。
不知不觉中,故事讲了大半,秋农顺其自然的想到了大淞,却不愿意再想他与自己有关系的故事,她大致不记得了,或许心里压着自己不肯去想了罢。这时候,大淞的阿兰怎么样了呢?还有广美呢?大淞跟广美发生了关系才会被顾莲生弄进局子里。嗨,还论这个做什么呢?
她现在在哪里呢?她们俩家靠的近,广美去学校,秋农去刘家,总是同路,一块走走说说话。自己她爸爸死了,她就变成了跟亲妈和哥哥抗争的女孩子,倔强又顽强。秋农妈总说她是属狗的,会咬人,叫秋农不要睬她。可是她又总兴冲冲的来找秋农,给她讲她从没听过的故事。
广美的确属狗,从来不害怕什么,遇到事总是站在前面汪汪叫的厉害!秋农其实很钦佩她……这个词是想了半天才确定的。
她们家失过火,瘸子哥哥和顾莲生还不知死活的睡着,她一个人,镇定自若,不慌不忙的,拉着她妈和瘸哥哥出去,又一个人回头去灭了火。
秋农去看她家的时候,只记得锅膛里火红的旺火还有满屋子挂起来的豆腐皮香。
“你不害怕嘛?”秋农看着广美好奇的问。
广美总是憨憨的笑,但她削尖的瓜子脸让她看起来很骄傲,“这怎么可能怕呢!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怕!”
秋农爸发酒疯打秋农妈的时候,秋农总被广美救出来,秋农会紧紧的抓着她的手臂,俩人在黑夜里奔跑,在草堆里睡到天亮。
秋农承认,她想广美了,她想这个属狗的女孩,此时能站在她前面大声喝退那些人,抓着她的手跑,越远越好!
想着想着,思绪又跳回了和刘海鑫在桑园小屋的时候。
他为她罩被取暖,夜里无数次的起夜,他自己不爱吃大奶奶做的饭菜,却在送来的饭菜里,为她挑去不干净的东西,把肉堆满了她的饭头。
“你多吃些,还不够胖。”
“胖了胖了。”
“胖了我也抱得动。”
秋农打量着他的小身板,刘海鑫察觉到她调皮的眼神,与她在院子里打闹,秋农不知不觉翩翩起舞,刘海鑫就倚在门框上看着,看着。
秋农抬起头,看见老太太正在和妇女们交谈。那些女人很眼熟,大致都是住在刘家宅子附近的。他们家里好些个调皮捣蛋的孩子,秋农不大喜欢他们。女人们的脸色和老太太一样,又憔悴又苍老。秋农摸了摸自己脸,她觉得奇怪,为什么连着自己,一夜间都老了那么多。女人也是青州人,青州话说得溜溜的。秋农不久前的一天,那个女人也收到了一封信,然后哭哭啼啼的来了刘家。
“老太太!我们家峰儿……我们家峰儿没了!”她的大儿子跟着刘海鑫同去的,也就这时候能凑在老太太的怀里放声大哭了。
老太太也可怜她,千方百计的哄着她,可秋农知道,老太太自己也难受哇。没有人愿意告诉秋农发生了什么。但在她们断断续续的哭泣中,秋农也听出个事情来。外面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许多人无家可归四处逃难,小日本子打的越来越近了,中国就要被打完了!多少人家的房子被烧了,只留下黑黢黢的废墟。她也曾想过自己家,妈妈和她可怜的小弟弟,会不会被日本鬼子烧光了。可想到她们也在青州,刘家更在青州,要是出事儿了,都是一起的,连带着的。
秋农看着父亲和老太太,也许,他们不告诉她那些事情是对的,那些揪心的消息真不要知道才好。可是现在,不告诉她,还是对的吗?战争爆发以来,所有人的生活都发生了变化,可是这个家一家之主,父亲刘家峰从来不去告诉她出了什么事,和外面的情形。刘海鑫为国捐躯后,身体在哪呢?没有人愿意告诉他。没有人解释。秋农第一次知道有些讨厌这样的大户人家,他们依然把她当作下人看待,讨厌他们偷偷背着她说她丈夫刘海鑫的事情。
要是早些告诉她,告诉她他们知道的事情,她现在是不是不会这么惊慌失措,甚至根本不会发生把小儿子留在柜橱里这样的事情!她瞪大了眼睛,一阵晕眩,胀白了脑袋!
可怕的夜色中。
朱广美的眼神熠熠发光。等着旁边的张家老头子老太太给自己找产婆来,再看看自己已经是怀了张石头孩子的妈妈了。旁边还杵着张家正经媳妇儿张小莉。
“石头上战场之前叮嘱过我,要照顾好你!”张小莉别扭着把怀里一块烧饼掏给广美吃。
广美哼哼着,肚子疼得要死了,她痛哭失声,“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死死揪住张小莉的手。
张小莉也跟着她哭,“广美啊,你好好儿的,替我们张家传宗接代,争口气哈!”
张老太太气喘嘘嘘赶回来,“你说得轻松,没见丫头快疼死了吗!你快替我跑产婆去,我跑不动了。”
张小莉走了之后,张老太太把广美的身子垫高在自己身上,“孩子,你省省力气,别回头产婆来了,力气用光了。你说你,不做我们家媳妇儿,却乐意为我们老张家生孩子,你功劳得多大呀!小莉那个孩子人也不错,就是生不出叫人急得!不然你这好好的姑娘,也不会受我们的累了。”
“没事。”广美虚弱的说这话,“我就是报恩,你们救了我的命,我,就当自己掉了块肉没生过孩子。”
“哎哎,苦了我的姑娘了!都怪这天煞的小鬼子,不然我们也能好好的呆在家里生孩子不是。”张老太太抹掉自己的眼泪。
“产婆!产婆来了!”张小莉在人群里把产婆拽来。
凌晨时分,广美分娩了,生下一个断了气儿的早产儿。
“啊!”许多人都听到了广美痛苦的尖叫,看着她泪如泉涌。
她闭着眼,眯着眼,看到了死婴的头,血糊糊的躺在她的两腿下面。她撑着身子想看,却又不忍心,既害怕又好奇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