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成百上千吧!”父亲告诉她。那边还在不断的挤进人来。
秋农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人们就这样被无情的灰抹布笼罩在这里。
“娘,咱坐过去。”父亲给一家人找到了地方坐下。秋农看着人流跟水似的涌进来,渐渐膨胀,嘈杂声越来越大。
“哇哇……哇……”婴儿的哭声,“你闭嘴!你坐下!”烦躁的男人们,“呜呜,呜呜……你别说了,别哭了……放我们出去!妈个巴子放我们出去!”不得不说出脏话的妇女们。数千人的声音炸开了锅,嗡嗡的声浪不绝于耳!这个天闷热无常,场地内热得让人简直不能呼吸,每个人都皱着脸骂娘,每个人都拍着胸口喘不过气来,却还张大嘴抢着空气呼吸。空间越来越少,大家彼此紧贴在一起。秋农开始注视着,研究着,这里的男男女女们,孩子老人们的表情,全是痛苦的,惊恐烦躁的眼神。
“爷爷,我们要在这里呆多久?”刘生龙问。
“乖孙,爷爷也不知道。”
“那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刘生虎问,“是因为爸爸是军人对吗?”
刘家峰赶上去捂起他的嘴,但一会又松开,自言自语道,“这里的人都是因为这个,我又有什么怕的。”他露出比哭难看的笑说,“是啊,因为我儿子你们爸爸是军人。”
刘生龙喊道,“这凭什么!凭什么因为爸爸是军人就抓我们,军人不是英雄吗!”
刘家峰搂着孩子进怀里,温蔼的说,“是啊,军人是英雄,你们记住你们的爸爸是英雄。”说起儿子刘海鑫,为国捐躯这样的壮烈英雄,他从心底里涌起的热血,使他们都不再害怕在这里呆着了,但是儿子为国捐躯了……刘家峰从嘴里叹出深深的哀怨。
青州被日本鬼子占领了大约一个月,秋农几乎不带着他们出门,每天都躲在家里不知道做什么。
“为什么?妈妈?”
“因为……”秋农不知道怎么说,推了他们的问题,“你们去问爷爷吧,妈妈也不知道。”又低头开始缝缝补补。
“爷爷说,我们家被坏人告发了。”
“哦。”
秋农接不下去话,也问不出新的话来。孩子们每天坐在门口很是沮丧,家门口时不时守个人,许多事情他们不被允许做了。
因为他们是军人家属,抗日军人家属。那段时间里,家里的厂子总是被无端挑事,买菜的话只能跟在后面买不新鲜的,日本人在这里实行了限量配给,各家铺子几乎不剩什么东西。他们还有宵禁,外出的人必须赶在宵禁前回家,天不亮不许出门,他们还能做什么?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秋农心想。
“太不公平了!”刘生龙总是跟学堂的孩子们喊,“我爸爸是英雄他是军人!凭什么我们要受这样的待遇!为什么会这样!这一切,日本人做的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一时间,似乎没人能向他解释清楚。
天黑的快,白的也快,有时候一睁一闭就像没过过一天,无休无止。两个孩子蜷缩在秋农身边,刘家峰也倚在老太太的身边,看着黑咕隆咚的周围家庭渐渐失去平静。没有东西吃,又冷的叫人发颤,抢着的空气更叫人窒息。半空里总是糊着粉似的尘子,秋农掩着喉咙,吸一口咳一口。
“妈,我想家了。”刘生虎说到这,其实心里想的却是弟弟刘生麟。
刘生龙有些要哭,“我跟他说了我们要一起走的!
阿虎也扑上去抱着哥哥哭,“我知道我知道,我还答应了他一定会回去的!”
刘生龙多么自责当时那样肯定的把弟弟锁起来,他凭什么觉得那个柜子的安全,如果换做自己,当然跟家人在一起的好!
“我对不起弟弟。”
刘生虎伸出小手贴在哥哥的胸口,嘴里轻轻叫着“阿麟”的名字。
“乖,不哭,哥哥一定会回去!回去找到弟弟,我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秋农把大衣解开,把两个哭成泪人儿的孩子裹在自己怀里,“没事,妈在呢。”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种作为母亲的使命感,从前作为下人,想着要为小少爷做事,即使自己的亲儿子出事都是叫她魂不在身的样子……只要照顾好他就行了。可现在,她要挺起胸膛,敞开怀抱,去保护自己的孩子们。
围场大门紧闭着,一圈子都是警察。他们阴沉着脸,手里总是抓着枪,秋农几乎就在原地不敢动,彷佛随时动一下都是危险。没有地方可以去,没有事情可以做,只能坐着,躺着,在原地,等着。
等着,等什么呢?将来又会是什么“新的情势”?他们一家人又该何去何从?
一番倒腾,他们找到了可以换洗的地方。还没走近,一股恶臭扑鼻。厕所太少,大多都乱了套。秋农又折腾回来,眼睛一直瞥着拿枪的警察们,彷佛随时他们都会对自己开枪。她找了个墙角,迟疑着解开裤子蹲着解决。她竭力遏制住自己的恶心呕吐的冲动。其他人一脸羞涩沮丧,羞愧,藏头缩脑猫狗般随地大小便。
“儿啊,我也忍不住了。”老太太一边敲着酥麻的腿,一边一脸难堪的揪着刘家峰的衣裳。
“娘,我给您挡着,你在我衣裳下面吧。”
秋农看见一边又一个仪态高雅的老太太也躲在儿子的衣裳下面方便。还有个女人哆哆嗦嗦的,不停打量这周围的人,拉着裤子站起来,手立马捂住鼻子和嘴巴,不住的要吐的样子。
秋农拉着两个孩子穿过人群,向着老太太和父亲的方向走。
“小心点。”秋农嘱咐他们,“别碰着别人。”
场地里黑压压都是人,地上到处都是包袱、袋子、床垫。秋农心想,这得有多少人啊?孩子们在过道上跑,脏兮兮的,大声喊着要喝水。
“唔……妈妈!妈妈!你在哪里?”有的孩子站着手足无措娃娃大哭,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实在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一位孕妇又热又渴,快要昏倒了,弓着身子在地上撕心裂肺的打滚,还叫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一个老人突然栽倒在地上,脸色青紫,身上也不知是哪一直在抽搐。没有人过去扶他一把。
刘生龙刘生虎围着秋农坐下。从刚才她一直平静着,从未开口。孩子握着她的手在自己的手心里揉搓。
“妈妈,你暖和些吗?”刘生虎天真的问道。秋农没有任何反应。
刘家峰看着儿媳和老娘的模样,起身要去向警察要些水喝。警察的回答很干脆。“现在没水,再不老实!”
“你们太过分了!你们不能像对畜生那样对我们!”
“这是日本人的命令,您请好吧!”警察推开他走。
“那你们就是日本人的走狗吗!你们可是中国人的警察呀!”刘家峰几乎趴在他的枪口上说话。
“中国人的军队都走了,我们能怎么办。”警察转过身,不再搭理刘家峰。
刘生龙有看到李二狗了,就是工厂里面看到的那个同校的男生。他在人群里穿梭着,不停的往大门那儿看。他发现李二狗也注意到了他。
“妈,爷爷我去去就回。”他站起来,跺了跺发麻的腿往他走去。李二狗半面的脸淤青着像是带着可怕的面具,胸口也有一块。刘生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这样疲惫不堪,憔悴消瘦的。
“我要从这里溜出去。”李二狗悄声说,“我爹妈告诉我的,就马上。”
刘生龙看看他,他俩一般年纪,但看上去他成熟许多,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孩子气了。
“会有出路的。”他说着拉刘生龙走到一边,“我爹妈叫我想办法逃出去。逃出去才是唯一的出路,否则我们全完蛋了!”
刘生龙的脊背升起寒意,“完蛋?真的吗?我们大家都会死?”
李二狗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丝不屑,仿佛看不上他大少爷的天真样儿……他就是这么看着弟弟刘生虎的,他很熟悉这眼神。
“你不相信我?你们家谁在当兵?”
“我爸爸。”
“我家是哥哥。这里所有人都是当兵家属!小日本子要断了他们的后路,你明白吗?你跟不跟我走?我们现在就去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会带着你的,我知道怎么走!”
刘生龙想起了柜橱里的弟弟,他可以和这个男生一起走,他看起来很聪明,只要逃走他就可以回去救弟弟。
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太小了,太脆弱,根本没办法一个人完成这么大的事情。他要去喊弟弟一块商量,他作为哥哥居然害怕了。而且,他的秋农妈妈,爷爷,还有太奶奶,他们会怎么样?“你说的到底是真的吗?”刘生龙开始从怀疑自己到怀疑男生。
李二狗抓住他的手臂,感觉到了他的迟疑和勉强。紧接着刘生虎自己找过来了。
“哥,你干嘛呢?”
刘生龙一看到弟弟,惊慌失措的抓住他,“我们逃走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逃不逃?”他需要一个人来壮他的胆子。
刘生虎本性温文尔雅……胆子小,他拉着刘生虎摇头退开了。
“那你们留着吧!我走了!现在就走!”
兄弟二人看着李二狗朝大门挤去。警察正在抓更多的人进来……杵着拐杖的老人,坐着小板凳的老人,无数哭哭凄凄的孩子和呜哇哇的妇女。他们看见李二狗灵活地挤过了人群,正在等待适当的时机,隐约还冲他们透过一个得意的眼神。
刘生虎依然攥着哥哥的手,刘生龙一气丢开他愤愤往前走。
一群母亲涌向门口,吵嚷着要警察弄点水给孩子喝。警察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同是中国人,开枪威慑还是不忍心。刘生龙回头看见李二狗轻而易举地溜出了滚乱的人群中,闪电似的溜出去,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