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口突然出现一个男子,身材消瘦的,衣服皱巴却依旧贵重的,满脸胡子茬,一只眼睛只挤的出白光,还剩一只布满了血丝疲倦的要死。他挺了挺脊背,穿过巷子来到他们面前。
“我是刘家峰,这是我娘和儿媳妇!把我一起带走。”他慎重的用青州话告诉警察他的身份。
他拾起行李,搀扶着老太太,秋农跟在他左右,同样的步子。
刘生龙刘生虎握着秋农热血发麻的手。
“这下安全了,有爷爷在。”刘生虎轻轻说道,要不了多长时间,面前的这些警察,不会伤害他们的,他们家还总和警察吃酒席呢,都是青州人,不会伤害他们。
他们很快就会回到刘家大宅,不过幸好他们不怎么记得与张氏夫妻……他们的姥姥姥爷在一起的苦日子。回到大宅里,秋农妈妈每天三餐为他们做的好好的,生麟弟弟会从柜橱里钻出来,太奶奶在佛堂念经,爷爷去厂里做老板。他们刘家有好多生意,要领着那些工人吃饭的,爷爷长带些绸缎,帽子回来给秋农妈妈,还有皮的木头的玩具给阿龙阿虎。生活很快就会回到从前的样子,他们是刘家长子长孙,许多人要捧着的。很快就要回去,很快!
走出大街,天色都蒙蒙亮了,狭窄的街道上空无一人。秋农回头,再次看了看她们家的方向,老太太也回头,看看门后那些沉默的面孔和那个门房。
教师抬手向他们说再见,缓慢的,有节奏的挥手。
秋农也微笑向他挥挥手,已为人妇几年,还是羞涩的垂下了眼睛,挥手这样时髦的再见,她还是第一次与人正是的回应。而在秋农模糊的印象中,那个外国小孩昂首垫脚的挥手,呼喊,她几乎快忘记了。
“没事的,我们很快就回来,我们很快就回来了。”她回应着,安慰着。
但教师似乎受到了什么打击,默默地流着泪,无助和羞愧的泪,霜打了茄子般的垂头。秋农还不明白为什么。她微笑。
孩子们紧紧的跟在秋农身旁。他们沿着平常走的接到一直往前,拿着警棍的那个警察一直催着他们。
“快点快点!能不能快点!”
“快点好吧!”
秋农心想,这是去哪儿呀?干嘛这么找着急?
接着,他们被带进了一家很大的工厂,秋农认得前面的路,离她家不远,离她继父工作的厂子也不远。
厂里面,男人们身上的灰布衣裳灰迹斑斑,因为长时间搬运东西,他们只能豁着腰。他们默默的看着秋农一行,没人说话。紧接着,秋农看见修理厂里已经站了一大群人了,他们脚边堆放着各种各样的包袱和篮子。大多是她这样的妇女和孩子。其中几位她也认识,但没有人敢打招呼或者说话。过了一会儿,来了两个警察点名。叫到刘家的时候,父亲举了手应答。
刘生虎朝四周看看,看到了同校的一个男生李二狗,他看上去又累又怕的。刘生虎冲他笑笑,想告诉他,没事,什么事也没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家很快都能回家了的。李二狗直直地看着他,似乎觉得他有点不正常,精神上好像不大对劲。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脸颊红红热热的,他摇了摇哥哥的手,“哥,你看看我,是不是不对劲?”
刘生龙没有理他,看看秋农,她恍恍惚惚的才像个不对劲的呢。
“妈,你没事吧?”他摇了摇她。
秋农果真没反应,再喊了几声才听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还有孩子,她的心砰砰跳,几乎快要出来了!也许事情不像她想得那样。
爷爷刘家峰弯下腰,没刮胡子的下巴在两个大孙子脸上蹭的他们直痒痒。
“秋农啊,生麟在哪呢?”他问她。
秋农掏出钥匙给父亲看,并打量着四周小声告诉他,“他在我们房的柜橱里,很安全。”秋农为自己平定下心。
父亲的眼睛却瞪大了!像是得到了什么噩耗神情古怪,把秋农的胳膊勒的紧紧儿的!
“不要紧,他不会有事的。”秋农一直说着,“那个柜橱很深,里面有一葫芦水还有蜡烛。”秋农看着父亲,想要得到肯定,“爸,他不会有事的,爸爸你松开我,他真的不会有事的。”
“你不懂!”父亲低下头说道,“你不懂。”令秋农惊讶的是,她受不了父亲在她面前哭。
“爸,”她问,“我们很快就能回家去是不是?”那一刻,秋农已经觉得自己的天真,愚蠢,幼稚了。“他们点完名我们就能回去了是不是?”
父亲擦掉眼泪,低头看着秋农。这个好儿媳妇啊,儿子死了她守寡,独自带着三个大孙子任劳任怨,她不容易!事情到今天的地步他这个当爹的还怎么能去伤害她。
秋农不敢去看他的眼神,那种悲伤难过,简直要扯出她的心来。
“我们回不去了。”他还是觉得要说出实情来,“我们,也许回不去了,他们不会让我们回去的。”
恐怖的寒意慢慢爬遍了秋农和两个孩子的全身。秋农又一次想起无意间听到父亲和老太太的谈话,想起了他们在门里的表情……害怕,痛苦,颤抖。
“你是什么意思?爸?我们这要去哪?为什么不能回家了?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后面的话秋农几乎是尖叫出来的!“你倒是说话啊!爸!”她揉着自己的胸口,叫着自己亲儿子的名字,“阿麟我的阿麟!”
父亲低头看着她,温蔼的叫着她,“秋农啊,秋农。”他的眼睛还是湿的,皱起的眼皮上睫毛上挂着泪珠。他宽厚的手摩挲着秋农的脊背,老太太也来安慰孩子们。
“我乖孙媳,勇敢些,你拿出和海鑫在一起时候的勇气,拿出为他守寡的勇气,孩子,我们老刘家对不起你。”
秋农没哭,她只是感觉到万分恐惧,吞噬一切的恐惧,如同巨大的黑洞,把她其他的情感全都吸走了。
“但是,我跟弟弟保证过一定会回去的,妈妈,我跟弟弟保证过的。”阿虎说时,阿龙赶紧捂起他的嘴巴。
他看见爷爷的眼泪又流出来了,他没听到人说话,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和恐惧中。
他们被赶到了厂子外面。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两边却停满了马车,他们平时做的那种人力赶的平板马车。
所有人被命令上车,被推搡着,跌跌撞撞地上了车。秋农四处张望,寻找穿黑色制服的人,竖起耳朵搜寻那滑溜而平舌婉雅的青州语言,一种她已经惧怕的语言,而这些代表是警察,青州镇府派出的警察。
透过人群,她认出其中一个,因为大淞常犯事,两个人常来往成了酒肉兄弟的警察,他也认识她,她去看望大淞的时候,也无需行好处,他便会放她进去。秋农喊着他,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喊着大淞的名字吸引他的注意。
“大淞!大淞!”
可当他看见秋农时,却马上移开了视线。他似乎有些害怕,有些尴尬,秋农究竟是不明白原因的。
他们被赶上车时,一家的男人抗议起来,却遭到了警察粗暴痛打。
“如果你们企图逃跑!我就会开枪!子弹不长眼!”一个警察这么大声警告他们。
秋农木然地看着房子和树木还有黄色的田野从旁边晃过去。她脑子里只有小儿子,自己的亲儿子,藏在家里黑黢黢的柜子的笑儿子里等她回去!她脑子里只有儿子。车子上了一座桥,她看见波光粼粼的长河。
“我们这是去哪呀?”
“不知道。”父亲苍老的无力的回答。
没人知道,每个人都惶恐不安。
毫无预兆的,下雨了,秋日的雨,粘人,愁乎,叫人心慌。大雨瓢泼,板车不得不停下来。准备好了似的,给全部人顶上蒙上了黄油布。秋农听着雨点噼噼啪啪砸在头顶上的声音,像是砸到了心坎上。
车终于停了,大家扛着包裹,领着箱子,抱着,牵着哭哭啼啼的孩子下了车。秋农不认识这条街,除了青州刘家左右的活动范围,她大概哪里也不认识。在路的尽头,她看见了高高耸起的火车。
“妈妈,哐七哐七,这是什么东西!”刘生虎问。
秋农不知道从没见过,刘家峰告诉他,“火车,孩子,这是火车。”
他们被带到一幢巨大的暗灰色的大楼面前,上面有大字,秋农不认得。整条街都是一家一家的和她家一样的人,从车上下来,被警察呵斥着。仍旧是青州警察。
她抓紧孩子的手,被推搡进一个广场里,圆形的广场中,这里一堆,那里一群,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看台上也坐着人。
“这里得有多少人啊?”老太太喘息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