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峰再看看两个孩子,特别是刘生龙几乎是鄙视的瞪着他。他少些无奈,喘上一口气镇定说道,“现在我们随时可能被日本鬼子射杀死掉,我也不知道我们会被带到哪里,你们看不到这里集中了越来越多的人了?而且有部分消失了。”他说的很可怕,他打量着旁边,更加小心翼翼的说,秋农屏住呼吸听他说,因为父亲的嘴巴里已经咕咕的恶臭了,“如果现在企图逃跑,肯定要送命!咱们家就剩这几个种了,一枪下去谁也没了靠山。如果真那样,我们刘家全完了,你们得好好跟着我,一步不要丢,我肯定护着你们!”
秋农静静听着父亲说,她还从来没这样说过话,平等的告知,从前刘家开大会,少爷老太太大奶奶那样正式的讲话,下人们一个都不敢听不能听。他现在的语气模样就是那样子,规规矩矩的把秋农当做那其中的一份子,平等的语气。
秋农试着去站在他的角度想,好像是这样,她跑回去救儿子,儿子还不一定救得着,路上说不定就被日本鬼子杀了,到时候自己活不成,儿子救不了,这边阿龙阿虎怎么办,老父亲怎么办,刘家就没了。想到这里,她稍微抿住嘴,尽量不露出想急着回家的表情,她从前最擅长笑不是吗。
可是,她可怜的儿子,唯一的亲儿子,和刘海鑫少爷唯一的儿子。都是她做的孽,她要是细心一点,她要是亲自去拽着他。
刘生龙看出秋农的焦灼不安来,他红着脸对她说,“妈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弟弟应该跟我们在一起的。”
秋农听着孩子的声音戳到了心底了,她哭了,齁着喉咙,甚至感觉到喉咙干皮撕扯感,滚烫的泪滑进了她的心。
“当时我不知道哇,妈。”刘生龙是个坚强的孩子,总是照顾着弟弟,他从来都是凶凶的,成熟的。虽然和刘生虎是双胞,可他的眼睛里总是硬邦邦的,干涩的不会哭的样子。可他现在,哭成这样,眼角红肿的脸都高了,“我当时不知道,我以为我们一下子就回去了,我以为他藏在里面很安全的!”他抬起头来看着秋农和刘家峰。
秋农也憋不住了,哭得扑在袖子里抖了起来,她猛地看着刘家峰,愤怒的看着他,“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这情况是什么情况!你从来都跟老太太藏在屋子里说!少爷的事情也不说!他的尸身我至今都不知道在哪!想烧个钱都没法子烧!”秋农说着被刘家峰揽进怀里,秋农挣扎着,捶打着,她急啊,“日本鬼子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被拉去,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都不告诉我!你们以为我就是个烧火的丫头我什么都不懂是吧。什么话都藏着说,什么话都躲着我!”
“哎哎,儿媳哎,是我的错,都是我这老不死的错喂!”刘家峰也啃啃痴痴的哭了起来,这辈子都没这么绝望过!
秋农越哭越烈,车上全部的人渐渐模糊,不见。她捂起脸来,自顾自的放声大哭。
“呜呜呜,我的儿,我的亲儿!”
刘生龙的哭声也渐渐越过了秋农,越过了旁边的人,彻响整个车厢。
“哇!哇!”哭着哭着还夹带恶心的咳嗽声。
“哥哥,你不要哭了。”阿虎虚弱的扯哥哥的衣襟。此时刘生龙明白了一个事实……在此,他刘生龙不再是十岁的小男孩了。一切都变了,对他而言,对弟弟而言,对爷爷而言,对妈妈秋农而言。
他再次爆发了恶劣的情绪,小身子直爬上了窗子,勾着爷爷的脖子,疯子般扯着他的衣裳。
“弟弟会死的!刘生麟,我亲弟弟,他会死的!”他睖着眼睛,红血丝几乎要爆出来了,他狠狠的眨眼,挤了挤。
“我们可能都会死!”刘家峰终于说出了最后的秘密,“你,你弟弟,我,你妈妈,还有她们,这里所有的人,我们都可能会死。”所有人都凝住了呼吸,都不再吵嚷了。他们望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依然还有人再往这艘顶棚的牲口车上推。
“咕!哐七哐七!”黑油啦啦的火车开动了,所有人都勾望着,望着,他们心里总要念叨着什么,像秋农,像阿龙阿虎,都在念叨着,“保佑刘生麟能活下来!”
厚重的门关上了,火车晃了一下。秋农透过门上的缝往外看。看到了站台附近的人家,漂亮的女人,干净的孩子,孩子穿着枣红的小袄,跟从前她穿的那件一模一样的花色。秋农像是想起了什么,一直泪汪汪的看着她,直到她成了个红色的小点,直到她完全消失不见。她的泪又一股滚落下来。她看着刘生龙刘生虎咬着嘴准备赴死的样子,伸手用力抹干了他们的泪,自己也抹干,嘴里尝到了苦咸苦咸的味道。她紧紧搂着孩子们的腰背,直直的站着,再也没低下头来。
火车到达了一个新的地方,他们需要步行穿过一个村儿。刘家峰放下母亲的尸身。
“就把老太太放在这儿吧,好心人总要葬了她的。”秋农说。
“我知道,那些人就是看着,当着小日本的面不敢对我们好,等我们走尽了,他们肯定还是有人性的。”刘家峰念叨着,把脸部枯槁身体干瘪了变形的母亲放下了,并对她说,“对不起啊娘,儿子要是有幸能活下来,一定回来把您迁回青州咱们家去,您老先委屈,在这呆着。”说罢他趁着队伍调整的空档走到旁边的草堆里,把老太太放了进去,老太太蜷曲着身体竖着塞在草里,彷佛死不瞑目的睁着眯缝白眼儿。秋农不敢再看,拖着两个孩子边走边转着身子给老太太鞠躬。
“你们都记得住这里,要是能活,要把老太太迁回去的。”秋农悄声对两个孩子说,两个孩子会心的回头看了一眼。
路两旁许多人在看,指指点点,两个孩子直报怨,“脚疼,走不动了。”
秋农把他们的手夹紧自己的胳膊,走两步就拎起他们一下。
她自己也疼,这个时候他们在哪里?还要干什么?这儿离青州的距离她已经没法回忆了,走哪条道过哪条河,她全都乱了。
她对儿子的挂念从来没断过,他们每前进一段,她的心就要下沉一分。
天哪,我到底怎么样才能回家去,少爷啊,我朱秋农究竟做了什么孽老天才会这样报复我。我们的孩子还关在那里,他会不会在怪我把他忘了。他总要恨我不要他了的。
秋农绝望的看着远方,再次哽咽干渴的喉咙,心中屯着一口闷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快憋死了。火车的速度很快,快到秋农那一口气彷佛憋着许久。
两三个小时了,火车进站时,秋农也不认得在哪里,更加不敢去问老父亲,怕他此刻添烦……总是大家子一起走,概不会出什么事。
但秋农注意到周围的样子,刚刚才下完的雨,万物朦胧而呼吸清晰,小村庄身后的树远的近的都拢成一圈,过田里,金色一片,腿脚小腹稍冷些。即使太阳当空,一鼻子还是冷冷的,蓝天白云,相比过去几天的蒙黑恶臭,都好太多了。这样美的地方,所有人都抬起头来,带着笑。
他们一起进入了铁丝网的大门,两边依旧站着面无表情,冷酷的警察,他们人手一根长枪。秋农规规矩矩的看一眼深深埋头走着,深怕其中的谁给她一枪。
营房是从前谁家的破屋子,两排黑黢黢的,像是养牛或猪的。秋农还离着就被熏的恶心了。两个孩子畏畏缩缩的把头埋在秋农胳肢窝里。
此时警察喊道,“老娘儿们和娃娃进左边房子,老爷儿们进右边!”
秋农突然抓住老父亲刘家峰的手,这些日子,特别是老太太去世,老父亲突然老了许多,他从前做生意的手,圆润光泽,伸出筷子捧起碗子,都衬得物件儿贵气。而现在,干瘪粗糙,甚至裂痕冰冷。秋农无助的看着他,她怕极了。
“没事,孩子,你保重好自己,带好俩孩子就成,要是哪个福薄死在这里,我们老刘家也不怪你。”刘家峰说着和一群男人们被推走了。
身边没个主事的人,秋农真的怕极了,她不会去想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她更不会去分析哪里危险哪里安平。她什么也做不了,就连抢食,都只敢巴望着别人家。
有人家闹情绪和别人家吵闹打起来,混乱的时候,秋农跌倒在地上。不知从哪里“乓!”的一声,她被吓坏了。弓着身子像个小猪仔,眼神里死灰般,脸色苍白的得了大病似的,动也不敢动。
“妈,妈你起来,我们要走了,你快起来。”两个孩子挣扎着扶起秋农。
秋农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两个孩子手心里那点热气全被她捂光了,热出水汗来。
平房里除了几块木板和草堆空无一物,而且这些草像是被牛猪用过,潮湿的骚味还有干了的大粪状物,臭气熏天!后来的人说,茅房在外面,草编的围子围着的大坑。
刘生龙咬着嘴唇,面露难堪。刘生虎也捂着肚子问他怎么了。
“我要尿尿了。”
“我要上大便了。”
秋农没想到问题这么快来,她四处望了望,发现大便和小便,都在光天白日下,不分男孩女孩的。
“像个畜生似的!”旁边正在拉裤子的胖女人便笑着说道。
她还能笑?秋农没法理解,胖女人主动说,“我家人全死了,现在就我一个,像畜生也能活那就畜生吧!”
秋农帮刘生龙拉开裤子,他气鼓鼓的低着头,最终还是尿了出来,只不过有些困难。她自己也是,她还觉得外面的警察在偷看她,不,是光明正的的看着她的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