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我。”她缩手缩脚念叨着别人看不见她。
铁丝网的那头,是村子,好像有个教堂一样的建筑,房顶烟卤正在小烟咕咕,一排排树木彷佛朦胧的移动着。
朱广美巴望着,那些温暖的房子里,肯定有人,那些人们盖着厚厚的雪花被,被子里有手脚炉烫的不敢去靠。朱广美摸着自己干裂的嘴唇,她想喝水,生完孩子之后身体出了血,徐徐的淌着,也没停过。不管是走路还是躺下坐着,她能感觉到,那一股一股的,血块正动着。她想爬出去,去那个温暖的地方,没有人骂她,没有人饿着她,没有人像对畜生那样对她。她甚至想家想顾莲生那个老扒皮,她的亲娘啊,虽然联合哥哥对她打骂,甚至要卖她出去,可至少他们也是个人,陪在她身边吵吵嚷嚷的人。
迷迷糊糊的,教堂的那边好像还有一群的孩子在奔跑。广美又哭了,她的孩子,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空瘪瘪的,一层肚皮还没消的下去,坨在那里。如果没有这场灾难,如果张石头还在。她的孩子兴许会好好的出世,和那群孩子一样,有吃的,会跑步,会笑。张氏老夫妻会把她捧在手掌心里疼。
而现在,他们比畜生还狠,连靠近她都不愿意,从下了火车就不见了他们,恐怕被张小莉带着撇离了她的范围。
朱广美不懂,这里的局势她根本不明白,只是突然的就和这里所有的人一样,恶心的活在猪圈里。为什么?有人可以欺负她,有人抢她的食物,占她的位置,她只能奄奄一息的窝囊着!
她们吃的是萝卜汤,一大桶的汤里只有五六片萝卜皮还有点葱花,沉在底下的,全是沙子。
秋农捧起一碗,旁边的胖女人一屁股坐下,胳膊肘拱着她,“啪”汤就飘出去半碗。秋农咽了咽喉咙,责怪的眼神不曾流露,只是尴尬的看着她笑,胖女人倒也好心,看着秋农还有两个孩子,主动倒了些给她。
秋农瞧她移动的样子也累,万一再碰到半碗,她干脆笑着拒绝了,“没事啊,你喝你喝。”
胖女人不多说话,喝了半碗,揽过秋农边上的刘生虎,“来孩子,喝我的。”
刘生虎讲究,他不想碰别人喝过的,可胖女人丰满的肚子和胸把他挤压的动也动不了,半黑着脸硬是被她灌下去了。
“咳咳!”刘生虎躲到旁边去瞪着嘻嘻笑的胖女人。
他一抬头,正看到一排排赤光光的女人的身体,他皱眉。
屋顶上有根生锈的铁条伸下来,一股细细的水流顺着留下来,那些奇形怪状的身体丑的叫他想吐。
秋农看见他的异样,在朝他看出去的地方看见了那些女人。
“怎么了?”
刘生虎扑进秋农的怀,瞬间闻到馊掉的奶香味,也抚摸到了秋农挺立的胸。他裹在里面蹭着脸,“没事,没事。”把迷糊的眼睛蹭干净了,他静静的依偎在秋农的怀里。
只是不一会,他就想起了弟弟。他也爱这样依偎在秋农妈妈的怀里,然后不知道做了什么秘密的动作惹得妈妈咯咯的笑。
刘生虎挠了挠头发,痒得厉害,这样也分了心不再想起弟弟。地上稻草里不晓得有什么,蛆蠕蠕的,好像有什么爬进了他的衣裳里。
夜里刘生虎睡不着。蜷着身体,觉得胃里一阵一阵的痛的厉害,好后悔白天的萝卜汤吐掉了,他现在饿得简直要吃了稻草!
“怎么了孩子?”胖女人发现了他的异样,轻声问他。
“我饿。”他咬着牙,发出许多虚汗,两手紧紧捂着肚子疼的要打滚。他慢慢按着肚子站起来,秋农也问怎么了,他说,“没事妈,闹肚子。”他慢慢踩过成排熟睡的女人和孩子,来到门外的坑里拉肚子。
刺眼的灯光在这平房里来回转着,刘生虎蹲在茅缸板子上,“噗拉,噗拉”完事他还回头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蛆在黑黄的大便上蠕动。一抬头,那个高高瞭望塔上的警察,他手里的枪好像正对着他的屁股!刘生虎害怕的赶紧拉起裤子往回平房走,裤子里灌起的凉风,使他缩起了汗毛孔。
门口一片的猪屎他才知道大家所躺着的地方,竟然是猪圈!恶心,污浊!营帐里清冷的几乎每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小孩子磨牙的声音“咯咯咯”的慌到人心底里去了。他找见了秋农妈妈的脸,她好像在哭,微微耸起的肩膀,亮光的脸庞,泪水随着她凹陷苍白的脸骨曲折下去。
那个发福爱笑的女人不见了,总是和爸爸眉目传情的眼睛也不见了,从他刚进刘家起,一把将他和哥哥捞起来护在怀里,哄着他们说,“不怕不怕,我在呢”的娘亲消失了,那个有着一头乌黑油亮惹旁的女人垂涎的头发,********的身姿,青州的乌巷,彩衣街,鸡鸣巷上的老板们热切跟她打招呼的女人不见了。
秋农。
那是一个散发着温暖,和蔼,舒服世间一切温柔的词语都可以,慈母般的女人,她做得一手好菜,会煲鲜美的鱼汤,骨头汤,鸡汤。每顿饭他们和爸爸总要喝到锅见底。秋农妈妈的家里不富裕,从来没有这些菜色可做,可真正东西交给她,她总给人惊喜,厨神似的什么都会!她的笑,掩着袖子,或十根玉葱轻轻拍着,或露出一点小牙,简直笑进了人心里去!她没读过书,却总能讲几个道理。她说我们是一家人,开开心心的,不打不闹不扛不吵,总能过一辈子。
可现在,那个女人身上所有的光彩正在褪色。她枯槁的脸正在苍黄,一个太阳晒下,她又变的黄黑。再也不笑了,连嘴巴都不张开了。她的身上有股难闻的味道,馊掉的奶香幻成了怨恨惆怅。她那油亮的头发,杂乱干枯,耳朵夹子后面,一翻好几根白色!
他美丽的秋农妈妈,好像已经死了。
“妈妈,爷爷在哪?”刘生龙问。
秋农哪里知道呢,“应该跟我们在一块地方,只是见不到罢。”她抬起下半身子四处望了望,只是除了黄黑的斑印墙什么也看不到。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秋农每天坐看白天黑夜,早已记不得离家几个日子了。可她心底一直记挂着儿子刘生麟。一生想到小儿子,她总从梦中惊醒,然后坐着发抖再也睡不着了。她掏出内袋里的钥匙,双眼瞪着便生了酸泪,她可怜的儿子,可能饿死了?渴死了。她握得紧紧的直到那把钥匙在手心里刻出了印子,这点痛哪里及得上她心里半点!她使劲想着,回想着他们被抓走的那天晚上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她使劲算着,扒着,坐了多少趟车从哪里到哪里,她全糊了,脑子里白晃晃一片。这里每天都在发生饥渴,恐惧,叫喊,死亡。有好几个孩子已经走了,小小的身子僵硬干瘪,那些妈妈们都哭喊着,撕心裂肺,惊恐万分!
又是一天早上,门口往里面涌进来的女人们正在吵嚷着什么,秋农正抓着稻草在身上搓着擦着。
“她们在吵什么呢?”秋农问旁边的胖女人。
“谁知道,那些老寡妇成天叨比叨的,还能说什么。”胖女人看了眼周围,看着秋农悄悄的说,“我听说,有人为了讨口吃的,半夜偷偷去警察屋里卖身子呢!隔着茅缸帘子就干,声音一阵一阵儿的听的人恶心!衣裳还耷拉着出来就是一个白馒头!”胖女人又回头眼神指向她们,“恐怕是有人不服气,又要打架了。”
秋农听着多少有点不敢信,又听旁边的女人讲,“瞎说,我晓得。”这个女人跟秋农一样的年纪,身边也有个十岁大的儿子。而且她好像生病病得不清,脸上红的都发紫了。
“早间我就听说了,我们还有那边的老爷儿们要被送到什么地方去干活。说先这样过段时间,他们再把孩子送过去。”
旁边的刘生龙和刘生虎惊呆了。秋农也噌的瞪在那里,两个孩子死死抓住她的手,“妈妈!妈妈!我们不要和你分来!”
秋农忘情的看着他们,一下子把他们揽进怀里,两个小小的湿漉漉的身体一直紧紧贴着她,她彷佛要从身上剥出两块大肉去。
“不不,不,我不要跟妈妈分开!”两个孩子说着,汪着泪又回头望那群女人,又转头如临大敌瞪着窗外。
如果搁以前,秋农肯定笑眯眯的搂着他们说,“没事,妈在呢,妈在呢。”
但在这血淋淋的残酷现实前,两个孩子发现自己长大了,秋农反倒像个孩子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害怕,好像都木了。
他俩心有灵犀似的必须站起来,自己长大!再也不能哭,不能害怕!刘生龙挺起削薄的小身子,彷佛穿上了铁衣铠甲!刘生虎把秋农冰冷的手攥在手里,“妈,我不哭了,你别怕,我们不离开你我们保护你!”
正说着呢!外面警察就进来了!
“都排好队往外边走!”“乓乓乓!”用枪把子敲着破铁门,慌到人心里去了,秋农晃着发麻的腿牵紧两个孩子跟在队里。
出了门她就张望着看能不能找到老父亲刘家峰,遇着了还能跟他商量怎么办,可是根本看不见人影。
在另一边有个草棚子,队伍都在往那边走。棚子里有张桌子,桌子里面站着警察。女人们挨个儿进去,痴痴的看着前头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