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云干净的,时有一群鸟儿飞过去,落在哪家的屋檐上叽叽喳喳,公鸡又被狗追起来喔喔喔喔。
“这里很舒服。”广美站在她身边。
“是啊,这是我见过的最舒服的早晨。”
家国战争,爱恨情仇,惊恐混乱似乎一下子撇出去很远。她的眼里只有草木,艳阳,和这几只猫狗。
秋农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衣裳,是件素粉的小袄子,对她来说有些肥了。
“这是谁的衣裳?”
“是舅妈的昨晚上我们都喝多了,舅妈来替我们换上的。”
“多好的舅妈。”秋农轻声念道,自己的舅妈呢?舅舅呢?姨娘呢?早就不知道在哪里了逢年过节也没见过,大概是因为妈妈嫁的人实在丢脸吧。
秋农看着她们搬来的老屋,老屋宽敞,桌子,床,布置很简单。这样的条件对她们来说简直太好了。这里还有个书桌,上面放着些毛笔和砚台,还有几本不知道叫什么的书,依稀几个字她能识得,什么“王”“小”什么的,这张桌子谁在用呢?
“张小莉呢?”秋农绕过书桌问广美。
“她在另一个屋子里休息呢。”
“为什么?”
厢房里断断续续的有说话声,秋农和广美循着声音找过去。这屋子小一些,装饰也简单,更多的是宁静的白色。秋农领着裙子拾级而上,一块块青墨色的方砖,院子里太阳偷洒进来,这里的味道更舒服。广美领着她来到另一间屋子。
秋农靠在门框瞥一眼,里面是大管家和一个像大夫的人,两个人正说着什么。大夫手里捏着毛笔正在写些什么。大管家的神色不是太好。
“张小莉发烧了,烧得厉害。”广美说,“他们怕传给我们就把她单独挪开了。”
“传染?”秋农咀嚼着这两个字。
“她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满身的红疹子可森人了。”广美说话时脸上都带着恶心可怜的表情,“她头发里全是虱子。”
秋农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虱子她也有,这呆的天数也没洗澡,早就生了虱子的,广美继续说,“我也有的,大夫给配了药,回头我们去洗洗头,张小莉比较严重罢了,听说眼睛里也有什么虫子。”
秋农被广美牵着去别的地方,秋农的脚步迟迟的,心里总在想着什么。
“我想问问……”秋农掏出口袋里的东西,一把钱和钥匙。
广美把东西接过去,秋农接着说道,“这就是开柜子的钥匙,我儿子藏身的地方。”
广美和她对视着。
“我知道你们以为他一定死了。但是,但是我想回去弄清楚,说不定有人进了家里去搜查然后发现他了呢?我想用这些钱回青州去,我想……”
秋农结结巴巴的说着,远处撞过来的却是顾莲生。
“呀!秋农啊!今天长得好看些了,脸上粉扑扑的。”她笑的一脸僵硬。
“她知道我们的事情。”广美告诉她,秋农只冲她笑笑,有种被出卖了的心情。
“呵呵在这呆的还习惯啊,人哦,要知道回报哦!当初你霸着淞大爷,如今却是我女儿救了你,知恩图报阿晓得啊?”顾莲生走过来,更黑更胖了,秋农瞥了她几眼,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不喜欢她,总压着妈妈,妈妈又不吱声,还总跟她话家常,什么事情都要告诉她一二。加上大淞就是被她弄进局子里的,她更讨厌她了。
她把广美死拉到一边去,“我告诉你,赶紧把那个什么张小莉的弄出去!你跟你外婆亲,你说留两天就留两天,但她如今这个死相了,你外婆不好讲话,我来告诉你,你不把她弄走,我来弄!”顾莲生操着一口的江城话告知广美,不管是谁的主意,她们顾家是不可能出钱救张小莉的。
“你说什么?赶走她?”广美瞪着她,“她现在这样子都快死了哎?”
“就是要死了才弄出去,不能死在我们顾家。”顾莲生一味的劝着广美,“你想不想保着你最后的安身之地啊,家里出个死人下来,你以为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啊,她只要被挪出去,死在外面,反正是要死了,被日本人弄死还是怎么样,都是她的命。”顾莲生看广美的眉头好像松了点,“我还晓得你跟她是对头!你在老张家那点事我都知道!就是怕丢人才不去捅破你!反正你都替人家生孩子了我无所谓就当你这盆水不得了!撒光了!但是这个女人撒泼似的骑在你头上,还弄的你公公婆婆也骑在你头上,这我就不得不说了,你这平时跟我吵死的劲头去哪里了啊!”
顾莲生这一说就没得停,广美看着她那张乌黑的嘴唇,哪里是抽烟抽的,明明说话说出来的,嘴角边还有个白色的球球,乌黑的眼袋拖的肿起来。她被关起来的如何的苦居然能想念这个女人!广美也听见了她的意思,说的确实对,把她从前对老张家的恨全都挑了出来!特别是这个张小莉,她恨她恨得牙痒痒,她生孩子的时候,生出的是死婴的时候,张小莉那副恶心的嘴脸一直在她眼跟前晃悠。
“够啦!”广美甚至把顾莲生的脸幻想成了张小莉,推她出去好几步远,然后还拿石子砸她,“打死你打死你!是你害了我!”她喊的撕心裂肺,如果不是她在张氏面前捣鬼,那两个老东西怎么能不放自己走,记得自己刚醒来的时候,张老太太分明说过要她去别人家不要呆在自己家的!这个张小莉心机重的很!
秋农在一边看着也不敢去拉,究竟出了什么事,广美怎么突然凶狠,她挥舞着手臂几乎疯狂,那张脸的撕裂,言语的爆发,都突如洪水猛兽,她变了个人的样子。
“还有那个秋农啊!要不是她你早就嫁给大淞去当刘家大少奶奶啦!你个死丫头叫你不听话瞎跑!”
“你够啦!别说啦!”
秋农扑上去抱着声嘶力竭的她,也正庆幸外婆和舅妈赶来了,她们把顾莲生拉到旁边去了,秋农把广美拉回了房间里。
“好了好了!”秋农一直安慰着她。
她的眼睛就一直瞪着不知道想些什么,中了魔障似的瞪着。
这一关就是好几天,广美也得了大病似的一直躺在床上不支声,收拾她还有张小莉的活全交给秋农一个人干了。
有一天大管家交给秋农一张钱吩咐她和广美出去逛逛,只要不惹事放松心情也是可以的。
但当时秋农正在吹炉火,广美拿过钱那双散发着要吃人似的眼睛,恨透了的眼睛,仿佛又中了魔障,一下子把钱塞进了炉火里去!
“你究竟怎么了你说说,你跟我讲讲?”秋农抚着她的手,“你想赶走张小莉?你恨透了她?你不想让她在这里碍你低眼?”
广美依然瞪着,瞪酸了就稍稍眯起,看上去更吓人。
“那你也赶走我吧,要不是我,你就是刘家的大少奶奶了。”秋农把她的手把在自己身上推自己。
她还是不说话,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顾莲生来后屋很勤,秋农发呆望着天的时候,顾莲生总抢着帮她把活做完了。
秋农又一个人窝在床上不出去了,顾家的人不再像先前那样殷切,给吃食给随便了。朱广美倒是正常了些就是不总来陪她,更别提去看看张小莉。听顾莲生说广美已经恢复了学籍,以后要在江城上学了,她说的很骄傲的样子,毕竟学费不用她来负担。
秋农不知道该去问问广美怎么样了,可她都不怎么来后屋,恐怕大概也就没事了吧。
“秋农啊!你走的时候你妈妈怎么样啊?”顾莲生坐在她床边热切的握着她的手跟她说话,但是一切都很假。
秋农不爱搭理她,点点头说挺好的。
“我听说你妈妈又嫁人啦!还生了个娃娃。”她说得假高兴,自言自语在那,“我都不知道这个人怎么想的,多大年纪了还要再操心一个奶娃娃,真是的!”还拍拍手表示惋惜。
秋农把脸别到里面去。
“我听说你有孩子。”顾莲生又挨着她更近些,还拉着她的手,糙糙的不太舒服,“丫头我问你哦,你打算怎么回青州呢?”
秋农转回脸来,“乘火车。”
顾莲生笑笑,“你知不知道江城已经出了江苏省,跟青州何止是差十万八千里,还隔着长江呢!”
秋农挺直了身体认真的看着顾莲生。我要回青州去,无论如何我要回去,我的孩子在等我。
她咽了口水,“我要回去,肯定有回去的车子,我们来的时候还有火车的,我今天就走!现在就走!”说着秋农掀起了被子下床穿鞋子。
顾莲生笑的很沉稳,好像肚子里藏着东西,秘密的,坏东西!但是秋农看不见,她依然认为这个人只是个各方面不好的人,但犯不着跟她过不去。
顾莲生抓住她的手,“秋农啊,你知道你妈妈跟我玩得好,从前我带着广美的哥哥姐姐嫁到你们庄上,那个争议啊天天都在说我。就你妈妈不说,还跟我唠家常。丫头啊你听我讲,这里是哪,是我们顾家,再你跟广美还玩的那么好呢,你看你来这些天我们亏待你了吗?你现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们顾家养着你,我养着你。”她拍拍胸脯子,接着说,“在顾家你就不用怕日本鬼子,也不用怕警察,你有舒服的床,漂漂亮亮的衣裳,你就吃好喝好把身体养好。”
秋农哆嗦着听不下去她讲什么,“广美妈妈我谢谢你。”她越要走,“我已经好多了,我一定要回青州去。你们不用养着我呀,也不用陪着我,我自己回去,我一个人可以回去的,你只要告诉我哪里能坐火车就行了。”
顾莲生还拦着她,好声好气的想再说些什么。厢房那边传来刺耳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