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美依然不想睬她,这么多大磨大难都走过来来了,犯不着跟她计较,只是心里这口委屈的气憋得难受。
外婆可怜巴巴的泛着泪眼说,“小乖乖,可怜你咯。”她拍拍广美的脸,“告诉婆婆,你怎么了?”
怎么了?从大淞到日本人,从日本人到张石头,又从张石头到那个围场,还有她产下的死婴。简单一两句话能说的清么,广美擦掉自己的泪,使劲摇头,“没事,婆婆,我没怎么!”
顾家一直有些生意在做,但是自己舅舅去世,家里就剩外婆和舅妈俩人,生意也落下了,许多钱都砸了,因为这场战争,他们失去了的太多太多。
广美打量着家里的布置,之前放置在桌上值钱的东西早就没了,外婆和舅妈的衣裳饰物都改了,顾家怕早已成了一个空壳子了。饭桌上沉默了好久,广美一个劲儿的划拉着饭菜,咬着自己的眼泪,她们都缄口不提过去发生了什么,外婆只说,广美可以留下来,直到出嫁外婆都包办了。
广美低头,沉默着,如今哪里考虑得到嫁不嫁的事情。
外婆后又问到秋农和张小莉。
“她们日后如何打算哪?”
“还不知道,暂时在这里多住两天行不行?她们也苦命。”广美恳求道。
外婆不管这些,舅妈的眼神稍微为难些,“你知道家里不如从前了,舅妈心疼你把你当亲生姑娘养着,可是多两个,舅妈也无能为力啊。”
“现在外面什么情况外婆舅妈你们知不知道?全是日本人啊!她们跟我一块受难来的,如果现在把她们赶出去,日本鬼子会杀了她们的!”
“这”外婆犯难了,她一个老人家不懂什么“外面”“情况”为什么日本鬼子会抓这两个姑娘。“好罢,好孩子,先吃饭吧。”
秋农和张小莉一直坐在屋里不敢出去,门外那条狗因为大管家走了又在门口叫来叫去。
“走!瞎叫什么!”广美一跺脚恼着喝它走开,狗站在那里看着她,摇了摇尾巴跑开又摇了摇尾巴。
“吃过了吗?”广美进屋问。
“嗯。”秋农答应着,张小莉还在一边咽口水彷佛没吃够。
“在这好好呆着吧,没事。”广美坐下喝口茶,秋农似乎在等她说些什么,她站在她对面倚在桌子上。但是一侧脸就能看到床里面的那个柜橱,秋农挖心似的痛起来,蹲在地上。
“怎么了?”广美抚着她的头发,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立马明白了……她这是在想儿子呢!她拨着她的发丝,耳际已有几根银白,广美深吸一口气,揪心了,外婆家不能久留的消息到底还是不能告诉她们,算了,能呆几天是几天吧。
“来,我们起来收拾收拾,要去后屋藏起来,以防那些人找来。”广美说着扶起秋农,利索的胡乱塞着衣服进包裹。
后屋有些破旧,屋顶上有些漏光,但她们面前的桌上放了一整桌的鸡鸭鱼肉,三个人都张着嘴不知所措。
“表小姐最知道,这是顾家过年才有的!”老管家笑道,“你们先坐,等会老太太就来陪你们一块吃。
三个人团团围坐,这简直不敢相信!就张小莉那样吃百家饭的人来说,这简直吓傻她了!
广美大块大块的夹起来往嘴里塞,顾莲生可没给她吃过这些好的,家里顶好的也是从档子上买的老鹅啊素鸡之类的。太好了!这么多肉,五花肉!还有香浓的鸽子汤!她撑的满脸笑容。
秋农捂着筷子久久不敢动,她出生以来家里从来都是会为了吃的吵些有的没的,嫁到刘家之后,顿顿都是好吃的都能叫她吃得饱,现在看到这些她简直觉得那些日子像是个梦!她好想念老太太坐在那里边吃边给孩子讲过去的事,还有刘家峰给他们讲出去做生意看到的山山水水,少爷会在桌下跟她拉拉手钩钩脚。
广美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她动作缓慢的,咬一口眼泪一滴,许多说不出的委屈。
很快广美外婆就到了,她早就知道东西会被吃完,招呼着管家帮她们添菜加汤。
“谢谢外婆招待。”
“谢谢。”
“哎,慢点,别噎着!”外婆温蔼的笑,让她们一点也不拘束。
外婆忙了一圈,才坐下问了些问题,“你们打哪儿来啊?”
“青州张庄。”张小莉说。
“青州刘家。”秋农低低的说道。
“噢!刘家,我知道的。”
后来她们多聊了几句,秋农也不再说话了,只听着。老太太提议说,“咱们娘仨一块喝个酒吧!”
“啊好哇好哇!”张小莉跳起来高兴地不得了,广美和秋农主动搀扶着老外婆围坐在一起。
后来,也就在喝酒的时候,广美憋不住了才把她们被关起来的那些事情告诉她。
“我们被带到一个大围场子关起来,没吃没喝的,有的忍受不了当场就自杀了。然后我们坐火车,不知道过了多久又要和孩子老人分开,打架,吵骂,抢吃的睡的,什么人都有。那个平房里全是猪屎狗粪,我们躺在里面过夜……”广美咽着泪说了许多。
但再多,也没提及秋农为了救她们出来牺牲自己和警察睡觉的事情;更没提及自己和张小莉的特殊关系还有自己那个死去的孩子。
那些痛,才是真正伤到心里的痛。
外婆哆嗦着手,许多的不忍摸着自己的外孙女,“可怜的孩子,你妈妈这么不堪,你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啊。”广美叫了出来,身上的青一块紫一块现在完全被酒精激发的痛出来了。
“可怜哟!”外婆摸着她骨瘦如柴的身子。
“我也是。”张小莉在一边也撸起胳膊,除了伤痕,她的皮肤上全是几乎爆出的红色的血泡。
“天老爷,这些小鬼子们对你们做了什么!”外婆哭着从兜里掏出手绢儿抹鼻涕。
张小莉呆呆的憋着嘴,眼睛愣是没眨一下。
“孩子,晚上好好洗洗,别把泡弄破了。”她关照几句又望着秋农。
“你是刘家的少奶奶了?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秋农,朱秋农。”秋农答道。
“秋农,多美的名字多美的人。”外婆拉着她的手,秋农还没这样跟老人亲热的相处过,害羞的低下了头。
“来,喝一口,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秋农听她的话,从老人的眼里彷佛能肯定许多事情,包括喝了酒能忘记事情这个话。
秋农咕嘟咕嘟的扯着嗓子辣,她放下酒碗,怯怯的拉着外婆的手,热乎乎的富贵之手。
“婆婆,你能把我送回青州吗?”
外婆吓了一跳,转身看着她。
“乖乖,你想回青州?”
秋农几乎从头到脚开始抖起来,外婆一脸关切看着她,她咬着嘴搅着手不知道怎么措辞。
“现在外面很危险,贸然回去恐怕……”老外婆问道,“你青州还有亲人吗?”
秋农的下巴,嘴巴,开始颤抖。
“我的儿子刘生麟。他还在刘家的老宅里,被锁在柜子里,他和他哥哥们从前就爱在那里玩。警察去抓我们的时候,他哥哥不知道就把他锁在里面了,我们都以为那里很安全,很快就会回家去救他的。”
外婆揪心的看着她,直咂嘴,“苦命的孩子!”她把哭得愈激动的秋农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想让她平静下来。广美和张小莉也凑上来拍着她。
“秋农啊,你听婆婆问你,那孩子关了多久了?”
“我记不清了,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秋农开始语无伦次了,她看到老太太眼里,嘴里,都在告诉她这个绝望的消息:刘生麟死了,死在柜子里了。
其实秋农心里都知道,这些天过去了,她一个大人都难捱下去,何况那个孩子,他等了那么久,那么久。他孤零零的躲在里面,敲打哭叫,可是没人注意到,没人去救他,他就那么死了,把体力全部喊光了,“妈妈,妈妈!”“救命啊,妈妈!”他费尽了喉咙,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没有吃的喝的,只有一堆书,和玩具,在无尽的黑暗中,就那么死了。
“他才三岁啊!我可怜的孩子,三岁啊,他一直在等着我回去抱他。”秋农跪在地上,早已哭的不成人样,“要是那天我把他带走了,他能跟我们一块逃出来,一块在这里吃东西,我可怜的儿子啊。”秋农哭喊着捶打自己的肚子,“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妈妈对不起你啊,阿麟。”
秋农绝望地躺在地上,身心俱疲,那股柜子里的黑暗的恐惧,她彷佛身临其境,缩起自己,那股黑暗之潮要将她淹没掉了!
二十几年来,秋农从没这样痛过!切肤之痛,剜心之痛!痛中之痛,她没法说得出来什么滋味。
“好了好孩子,秋农啊,乖,别哭了。”
“乖乖,不哭了啊。”
她能感觉到外婆还有广美的手在安慰她,渐渐的说些良善的话,她放松了身子,疲倦的闭上了眼,任人把自己裹起来抱上了床。之后她睡沉了,做了一夜各种片段交接的奇怪的梦。
天还没亮透秋农就醒了,喝了酒浑身晕乎乎的厉害,她有些失落,迷惘,她记不得这是在哪里,记不得身边是什么人。她甚至还以为实在那个猪圈似的平房里醒来的,身下是潮湿的稻草,身边是两个孩子,还有那个胖乎乎的女人。可现在她下了床榻,桌椅板凳条条框框的很是清晰,没有奇怪的味道,没有扎堆的黑漆漆的人,突然这样清晰,又有点不适应了。
她坐下喝了口茶,清了清喉咙站到窗前,窗户开着,外面的宽院子有树植,青葱的树香味扑面而来。院子里有张老藤椅,上面躺着一只白色的肥猫正在伸懒腰,不知从哪个角落蹿进来的大公鸡还有狗,一前一后的追着,打着,公鸡直奔着竟还惊慌落跑飞了起来,笨重的身子飞得有屋顶那么高,落下来重重栽在了白猫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