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农推开大门,梨花木雕的屏风依然镶嵌在石尊里,转进去,一条细细的长廊,顶上伸出的枝桠绿阴阴的,滴着水滴的小路上中间细细的湿,而墙根,树根都干白着。
顾莲生跟在她身后走过去,门房的人好像不在,等秋农转身进去了,后面抬出一个脑袋追问顾莲生,“你是谁啊!你找谁?”
秋农得抓紧时间跑,下了阶梯,再上阶梯。
后面顾莲生的声音在喊,“找人的!”
“哎呀你慢点儿!等等我!”
“找谁呀!刘家人都没了!你别乱跑!”
秋农已经跑到后院来了,还要穿过长廊,她回过头去看,那是门房什么人?凭什么说刘家人全没了!
她来不及回头去问了,没时间问了!秋农咽了口气,在跑两步就到自己房间了。但是门房那个少年的沙哑声音还是传来了,“哎呀,都跟你说了刘家人没了!你跑什么呀!前向时都被抓走了,这房子马上要被别人买下来了的!你别乱跑弄坏了东西。”
秋农上气不接下气的,到了门口,她几乎喘不上气来了,一咕咚跪在地上,使劲儿的敲着房门,举着手使劲儿敲。
“乓乓乓!”
“乓乓乓”她瘫在地上面露惨白,雨水冲的她那张脸上的锅底灰都没了,她皱起眉头,扶着门框支撑自己站起来,干脆用拳头来敲,使出吃奶得劲儿,门上的玻璃哐里哐啷的摇晃着。
后面传来了脚步声,“你干嘛!到底什么人!把人家门敲坏了你赔啊?”
这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孩子拉着秋农不让她敲门。
“你什么事?”他气鼓鼓的问。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秋农没见过这个孩子。
“我,我来找我儿子!”秋农用尽喉咙里的气喊出来,声儿还是很小,“你是谁?我儿子呢?阿麟在哪?”
“你儿子是谁?阿麟又是谁?”男孩好生气抱起手臂,“请你离开,不然我叫警察!”
秋农把他推到一边去。她没注意到从门口进来的墙上已经修葺过了,破陋的地方也加盖过了,院子里的植物都都裹上了新的麻绳子,门框上都漆过了了新漆。
那个男孩满脸不可置信的喊着,“你不准敲了!你住手!”
秋农完全听不到似的,后退了两三步往门上冲撞。
“小娃娃,你有没有钥匙,帮忙开一下就是了!”顾莲生拉着那个男孩子好声好气给他讲。
男孩甩开她的手,“没有没有!不准撞了!”
“乓!”门被撞开了,她没有注意这个房间里已经被打扫的焕然一新,新桌子新床垫,摆设全是新的,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她走时的样子,换言之,这里已经不属于朱秋农的了。
“救命啊!来小偷啦!”男孩子在外面大喊着,然后奔出去,脚步声渐渐远了。
秋农掏出那把钥匙,哆嗦着,挥开布帘子,挪开柜子。
门口听到了许多人渐渐逼近的说话声,接着还有那个男孩子的哭腔。
“就在那里!他们像强盗一样冲进来!”
紧接着顾莲生去给他们打招呼,“实在对不住对不住了。”
“快点!快!”秋农自言自语,心里一遍一遍的喊着,“孩子,我的孩子你等等妈妈!妈妈回来了!妈妈来了!”她的手一阵哆嗦,完全控制不住的抖起来,钥匙掉了下去。
她身后那个帘子被男孩子挥开,“你到底干什么!你闯进人家家里来偷东西!”
秋农没有时间理他,捡起钥匙,捏紧了尾部往锁眼里插。
她不停的舔着嘴巴,喘息着,咬着牙,她太害怕太紧张了。随着“咔哒”一声,锁终于被打开了,秋农抖搡着锁,扔在地上,她使劲拽开门。
她闭上眼,脑中突然闪过无数个画面,孩子笑着嘻嘻哈哈扑向她的时刻,孩子大哭大闹着的时候,孩子饿得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的时候,孩子最终动也不动的时候。
新油漆的味道一股一股的刺着她的鼻子,眼泪唰唰而下。
可是,为什么柜子里是空的?她扭曲着脸跑过去抓住男孩子的肩膀,“这里面的人呢!这里面的孩子呢!”
男孩子被吓的直往后退,“什么啊,我不知道。”
顾莲生和几个陌生人冲了进来。
秋农说不出话,坐在地上一直发抖,“我的孩子呢!孩子呢!”她埋头大哭。
陌生人走到她身边,“这里没人了。”还把她扶起来,顺带往橱柜里望了一眼。
顾莲生从他手里接过秋农,“丫头走吧,这些人买了刘家的宅子,刘家没人了,阿麟恐怕已经没了吧。”
秋农惊恐的捂着嘴巴,瞪着眼睛不敢抽气,“没了!”
顾莲生拉着她往外走,“走吧,走吧。”
“什么叫没了!”秋农推开她又重新冲回去,拳打脚踢对待那些陌生人,像只不受控制的凶猛的狮子。她撞进门帘里,扒着橱柜,仔细看了又看,这里面不是应该有个笑着喊妈妈的孩子嘛!或者睡得着呼呼的孩子啊!
“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清空了,什么也没有。”
秋农噗通跪倒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哭着喊着,“阿麟啊阿麟,我的孩子!阿麟啊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了阿麟啊!我的妈妈啊,我的孩子没了我的妈妈啊!”
在江边的桑园小屋里,一个孩子正在摇篮里哭得哇哇直叫。
“这孩子怎么了?平常睡到天黑的怎么这会就醒了?”夏伊何抱着他到院子里,“少爷,你看看他好像又生病了?”
院子里的老树下正在砍柴火的正是刘海鑫!转过身来,他沧桑的脸色已经不似当初的俊白了,仔细看下巴上还有条深刻的刀疤。
他站起来得杵着一根拐杖,当初他是从千千万万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瘸了一条腿却留了一条命。
等他修养好派送回家,当街撞见了乞讨的夏伊何便把她带回了家,家里已然不见一人踪影。
他得到消息说是日本人控制了这里全部的军人家属,早就拉走了,恐怕全部是死路一条啊。他见不到亲人,见不到昔日的爱人,几乎崩溃之时。
从哪里传来了婴孩的哭泣声,夏伊何扶着他奔回房间里,找到了哭泣的来源。门打开,里面恶臭无奇,孩子哭得吐了全身,夏伊何帮着他收拾出来,给孩子洗澡换新衣裳。
“这是阿麟吧?”夏伊何把孩子抱在怀里,像个亲生的妈妈一样哄着他。
“嗯。”刘海鑫知道,“秋农此举大概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把孩子藏在这里留条生路。”
“只是如果少爷不回来,孩子岂不是要困死在里面。”夏伊何亲吻着孩子的脑袋,“可怜了小乖乖。”昔日的妓女此时已经被诸多磨难打磨成沉静的妇人,她那缓慢的性子里还真有几分像秋农。
“伊何,我的家人大概没有生还的机会了,小鬼子的手段我知道的。”刘海鑫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彷佛放下了什么,拉着夏伊何的手说,“以后你做这孩子的娘吧?”
“啊?少爷?”夏伊何惊喜万分,她怎么也没想到因为自己对这孩子的喜爱能有今天。
后来刘海鑫给上海的姐姐刘海英去了信,把家里的情况皆数告诉她,自己再待在青州也无意义,不如带着老婆孩子去投奔她。
“大概是惊风了,你哄哄吧,他就粘着你。”刘海鑫把孩子又送回夏伊何的怀里,夏伊何笑着欢喜的把孩子搂紧了些。
“明天我们就离开青州了,你可还有什么愿望?”刘海鑫搂着她问。
夏伊何倚在他怀里,多么珍惜此刻的温暖,“此生有少爷有阿麟,夏伊何无憾了。”
刘海鑫望着寂寥的院子里,恍惚有个女人在跳舞,风掀起她的衣角,美的像个仙女,她笑着,看着刘海鑫,美得那么虚无那么飘渺,仿佛要飘走了。
秋农,下辈子,叫我早些遇见你,遇见了便在不分开。
二00一年十一月,青州更名青洲市。
几千年的文化沉淀,这个美丽富饶的江南水乡成为人们心中的世外桃源。
我叫朱秋浓,身边的是我的女儿刘伊拉。
伊拉瑞亚在希腊语中是永远快乐幸福的意思,当我看到这个词语,就决定以后我要生一儿一女,伊拉,瑞亚。这些想法充斥着小女生的浪漫情怀。
她看上去看无聊,倚在墙上抱着双臂踢鞋子。她跟她爸爸长得很像,我常常看着她都会莫名其妙的笑出来。但是除了今天。一如往常,刘炎林从没变过的迟到了。
我努力的不想去纠结,但心里总是急得难受。
我抬头打量着面前的这幢年代久远的足看出深沉的,白墙黑瓦的复古宅门院。这是夏伊何,刘炎林的奶奶……以前住的地方,已经全部修葺完毕,我们马上就搬过来。
我们即将告别上海市中心的繁华大街,车水马龙的杂躁交通,城南医院和市人医这样的大医院每天救护车呜呜乱叫,告别了霓虹酒乱的路灯光,美食街,还有各种娱乐中心,来到这个位于呃,什么河来着,反正绕出前面的街,就有条河,噢!小秦淮河右岸安静狭窄的街道里,这么家深藏的宅门里居住。
我很欣赏这种花前月下,抬头便是月的古色古香的韵味生活,但我对这个叫青洲的地方并不太熟悉。
我在娘家的时候就是经历了拆迁搬家,住在别人家的漫长历程,我问我自己这次搬家开心吗?我说不出来,只是幻想大概会好一点。刘炎林从来没有真正问过我的意见。这件事,搬家这件事我们根本没商量过,只是听他跟父母的商量结果,他们筹划整件事情,而我一直是个“局外人”。
“爸来了。”伊拉说,“迟到半个小时。”女儿沿袭我的习惯……为迟到计时,我不知道究竟好不好。
刘炎林走路的姿势向来快如风,那时年轻,一看见我等他就必然要奔跑过来嬉笑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神说我迟到了,对不起。他现在的身材依然削瘦,挺了点小肚子,皮肤黝黑,架着镜框一袭风衣浑身透着性感,一个典型的中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