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打电话,一直打不完的电话。他身边是他的合作伙伴……顶着一头栗色的人造卷,眼里夹着笑的严斐。他们的办公室在鱼子巷某街,文昌广场后面。我们结婚之前,刘炎林在一家建筑公司从毕业一直拼搏,后来因为资金管理问题,他离开了,和老同学严斐联手,创建了他们自己的工程办公室。
刘炎林朝我们挥手,很快又接了个电话,他有点无奈皱着眉嘟着嘴。
“生气了?看来那边的很难缠嘛。”伊拉轻蔑的眨着眼。
她才十二岁,但总是很独立的像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她个子高,整体比例都修长,小时候确实比同龄的孩子高些,脚也长,但那会胖一点我们以为那是正常发育,总是很开心,没怎么喂稀奇古怪的东西,光吃白菜白饭还能长得这么快。她琥珀色的眸子总是透着深沉,这个年纪不知道哪里来的烦恼总是不怎么笑了,还学着大人的模样翘起二郎腿抱着胳膊,一直如此,比起同龄太过成熟了。
严斐先走过来给我们打招呼,“早啊。”他搂了搂伊拉,亲热的用假卷毛去闹她,“小伊拉!”
“我不小了。”伊拉总是这么强调自己。
“好了不要再说了,那个条件我们已经让掉了!”刘炎林继续打着他的电话。声音很大,大概这条街的人都听得到。他时而看着我,或者伊拉,前一刻还在生气,转过身又笑笑挥手。那个表情看得人更不耐烦了。
“呵呵,没事,他这个牛脾气,正好我们公司还有个牛脾气的建筑师,两人杠起来了。”严斐在一边帮他解释。
“是这样吗?”伊拉带着狐疑笑道。
“那你以为呢?”严斐挑眉回答。
伊拉歪着撅嘴巴不理他。
“那我们还要等多久。”我换了个姿势,“严斐你身上有没有这个宅子的钥匙?”
“哦,秋浓,我带着呢。”他眼里洋溢着笑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我们都是可以用青洲话交流的,却一直用普通话。这是礼貌和友好,可我心里有点怪异,这么多年玩下来了,我却规规矩矩说普通话,还与他隔着什么。
严斐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走吧。”我们三个人先进去,我回头看了一眼刘炎林不打算再等他了。伊拉在门口的密码按键上熟练的按着密码“1212”,是我和刘炎林的恋爱日期,从来什么密码都是这个。
“就不能用我的生日?”伊拉总这样嫌弃我们。
“我记不住。”我只能这么回答她,“习惯了。”
踏过红色的高门槛,伊拉有些费劲扶着门框过去,“讨厌这个门槛,能不能把它砌低一点。”
门口一扇梨花木的屏风,新漆的味道还在,精雕细刻的,说不出的美。左弯走过羊肠似的长廊,踏过一个低一些的门槛,再折个弯,穿过满是落叶的长廊。江南园林的主要方面就在于它的曲折婉转,每一次跨步每一个转折都像步过前人的一段,去看他们曾经的风景,去触摸他们生活的气息。随形而弯,依势而曲,颇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韵。站在凉爽宜人的庭院,摆有口大的瓦缸,里面积满了清爽的雨水,我伸手去撩那一指的沁凉。这里抬头便是四方的天,颇有回避喧嚣尘世,返璞悠然修身的境界。
突然我的电话铃声来了,我挑开手机,屏幕上闪烁的电话号码是我的老板秦雅书。
“喂,怎么了?”我问道。
“秋浓,下午能回来嘛?修订十二月刊。”秦雅书说话很直接,她知道我今天回来看房子,还是很明了的告诉我该做什么事。
“别这样……”我娇气的冒出一句青洲话,拖着长长的尾音。电话那头猛的嗤笑出来,我知道她每次严肃的时候一听到我这样的声音立马就没了架子了,可能她年轻的时候也会这样说话调皮。她的说话调子里有股陕北的憨厚味道,我想不出她撒娇是什么味道。
这里的一切风格,我相信他的父母肯定喜欢就是了。我随处再往长廊别处走去,山石,长廊,虽有人造宛若天成。一路的红木雕花门上都嵌着精致的玻璃窗框。我游走过去彷佛里面也有一个人跟着我在走。由无意到有意,我瞥见玻璃窗户里自己的脸,一张被岁月侵蚀的跟这皱巴巴的山石一样的脸。来自大上海的那位面容清丽的大美女身上都发生了什么?盯着玻璃里的女人看了半天这三十几岁的恐怖年龄,眼袋,皱纹,随着伊拉的青春期,我的更年期仿佛也悄然而至。
走到下一个门时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来自身边的严斐的烟草味,他扶着我。
“真讨厌这个门槛。”我学着伊拉的样子冷冷说道。
伊拉过来亲了我一下,“妈妈,就算是电影里的美女,在那个玻璃窗户里也会丑的吓人好不好。”
我扑哧一笑,这就是伊拉打击式的独特的安慰语言。
我们走进主卧,即使是白天,也阴暗的慌。严斐进去找开关,半天也没摸到。我走到窗前拉开了百叶窗,阳光倾泄而入,空气中浮尘缓缓的飘着。
房间里什么也没有,角落里藏着许多灰尘。因为没有家居摆设,屋里显得空落落的。透过那几扇讨厌的玻璃窗,亮白的阳光在深灰色的砖石上映出刺眼的大块耀白。
四处环顾了下,架子上空空如也,墙上挂过书画的地方都留出了暗暗地印迹。我记得冬天的时候,湿冷难捱,屋里升起火红的炉火,夏伊何奶奶伸着那双苍老粗实的手为孩子们剥瓜子花生,一起围着炉子取暖讲故事。
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宁静寂寥的庭院,很庆幸在夏伊何奶奶离开前没有看到她的老房子空荡荡慌冷的的样子,否则她大概会和我一样,凝着眉始终高兴不起来,老人说不定还会难过的哭出来。
“还有太太(曾祖母)的气息。”刘伊拉说,“药渣子的味道,还有白兰花的味道。”
我仔细嗅嗅鼻子,“我怎么闻到猫的味道?”那只黄色的大野猫,是夏伊何奶奶的爱宠,邋遢懒惰,除了奶奶,其他人它总是瞪着,还咬过我。
严斐撇了我一眼,脸上带着诧异。
“这你都闻得到?”他大概觉得我鼻子太灵通还是嫌弃我的鸡蛋里挑骨头。
我解释道,“奶奶的那只大黄猫它咬过我,所以我特别讨厌。”我没告诉他我害怕那只猫,毕竟都是同龄人,说怕猫难免矫情。我可不想他在刘炎林面前说我什么。
严斐用他专业的眼光看着宅子里的布置。
“供电要换,肯定没有外面的小区先进咯,”他扒着墙上的电源开关保险丝盒子,“暖气也不行了,老宅子冬天湿冷的厉害,肯定要换的。”
一排暖气片设备挤满了黑乌乌的灰垢,墙上黑黢黢的森斑像个长着黑鳞片的恶心动物。
“再看看厨房和浴室吧。”我提议道。
“妈妈,最好浴室有个浴缸,我们上海的家就有,我已经习惯了。”
严斐每走到哪里总要习惯性的用拳头钉一钉墙上,检查墙面的质量。
“你们应该想要重新装修是吧?”他看着我问。
我耸耸肩,“你问他吧,来这里都不是我定的主意,我不是很想来这里的,说实话严斐,我想要的是那种新式的,一家三口住的比较实用的小区,至少是新的房子。”我说的语气很纠结,还带着手势比划着,我只是想有个朋友看出我的不乐意。
严斐总是惯性的笑,眼角深凹下去的笑纹,“等我们完工了就是新房子了,你就安心住吧。”
“也许吧。”我知道他还是站在老刘那边了,“但在我心里,总觉得它一直是刘家祖辈的房子,或者刘炎林爸妈的房子。”
我只是傲娇的想要一个自己的家,一家三口的温暖小屋。虽然夏伊何已经搬去养老院,但这里依旧有她的痕迹。她是我丈夫的奶奶,在这里住了许多年。我还记得十五年前刘炎林带着我到这里探亲的情形。古老的字画黑白框架,让人惊叹细致的雕花旧红色的书架柜子,数不胜数的古籍读物,客厅里挂满了气派的家庭黑白照片,华丽恢弘的中堂,都让我印象深刻。阳光洒进这块四方院子宁静无比,只有前半段黑阴阴的阁楼上挂着浓密的爬墙虎,一直延伸到旁边的拱门上。我和她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里。当时我对老式的规矩不是很懂,只是笨拙的学着刘炎林的姿势给她下跪敬茶。
她穿着旧式的绣工精致的深色旗袍,身体宽胖的坐在沙发里,笑着叫我们“好乖乖!”
和这样的老人见面第一次应该磕三个头敬茶拿红包。而我跪下的时候总觉得屁股翘着下不来,一脸绯红尴尬的笑。
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在上海学到的都是新潮的生活方式习惯,看着她身上的袍子,总觉得应该有十斤重,她就那样温蔼的坐在那里,咧着假牙冲我们笑。
刘炎林终于把电话放进了口袋里,他看着我,给了我一个深陷的,无法抗拒的笑,咧着小白牙齿,削薄的嘴唇是我的最爱。我怎么有这么迷人的丈夫?这个问题我想过无数次了。
多年前,中学的时候我们是同学直到后来的大学我们依然在一起。记得他当时瘦的像个猴子,自然卷的头发,削尖的瓜子脸完全是个大孩子的模样。而今,近三十八岁的他总算长起来小肚子,壮了些黑了些,浑身散发着男人的味道,“中国大男子主义的味道”和抽烟喝酒时令人着迷的动作,他的气质和干练在岁月的流逝里与日俱增。而我的青春,早已流逝在陪伴他出去打拼和创自己事业的某些地方,人到中年,韶华已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