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刘炎林来说,三四十岁正是他发光发热的黄金年龄,在女人眼里他的华发和皱纹是经验的累积,是金钱的概念,全然增添他神采的某种武器,而在我,这个年纪的我,不管哪方面,都日渐黯淡了。
“怎么样?”他走进来,甚至不顾严斐和女儿都在,搂起我的腰轻率的在我屁股上捏了一把,“房子还行吧?”
“挺好啊。”伊拉接过话茬,“严斐叔叔刚才告诉我们,所有的东西全部重新整修过后,大约一年以后我们才能搬进来。”她说的阴阳怪掉的。
刘炎林哈哈一笑,笑声充满整个空荡的屋子,感染力十足,带着某种嚎叫的穿透,某种乐器的浑厚,这就是我丈夫最大的“缺点”:充满魅力,而且还从不吝啬的释放出来。
我不知道他这是学着谁来的,他的父母刘生麟和姚丽华吗?他们聪敏过人,知识渊博,一副书香世家的举止,沉稳大方却没有什么惹人的魅力。他的弟弟刘生宏还是妹妹刘娟?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跟父母一样的聪慧知书达理,但是必要时笑的依然大方得体。
我就估计他是受了逆反、好斗的,听说年轻时候风情万种的奶奶夏伊何的影响。
“老严讲的太夸张啦!”刘炎林笑道,“我们很快就会搬过来!的确要干的活很多,但我们会抽公司最好的团队来办。”
刘炎林在前面走着,我们跟着他进过一个木头铺置的小路,脚下的木板嗒嗒作响。
“去看看其他几个厢房。”刘炎林指着边上的院墙说,“这墙不留了吧,光透不进来院子里显得阴暗暗的,反正外面有围墙,主要我是替秋浓女士觉得它不‘实用’。”
他用普通话着重“实用”这个词,还像个孩子似的跟我抛媚眼。
“这座院子真大。”严斐感叹道,“从前人家多气派啊,随随便便几进几出的。”
“是啊,从前更大呢,后面还有几进,还有个三层宝塔楼和大池塘呢。要不是花大价钱买下这个内宅,恐怕就被拆光了。”刘炎林说道,“当年我爷爷刘海鑫告诉我爸说,刘家的根在这里,叫他无论如何要把老宅子买回来把他的牌位摆回去。那时候他们在上海生活也困难,爷爷奶奶五六十了才赚了钱回来,买下来的时候后面那些屋子还在。后来不是闹乱七八糟的事情嘛,斗地主啊,迁址改貌啊,宅子被拆的尾巴全没了。我爸妈也挣了半辈子的钱才把这宅子前半部分重新牵起来。”
“这么说老太爷(曾祖父)小时候就住在这个宅子里?这么牛气的地方是他的家?”伊拉问道。
“是啊,我们刚才去的地方就是他小时候的房间。”刘炎林说道,“你爷爷奶奶后来给他们找了佣人,其余的房间租出去收几个租金供他们日常生活费。”
“那爷爷奶奶就回上海去啦?”
“那不然呢,你爷爷的工作还在上海,当然要回去了。”
我看了他一眼,我也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他却不会陪我回去。
严斐扣了扣墙壁,若有所思。
刘炎林笑着搂起他的肩膀,“哥们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打通这两个房间吗?”
“嗯啊。”严斐点头。
“这个得好好看看呢,这面墙有点问题,以后我再指给你看。那上面有很厚的板子,里面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管道,塞的东西太多了,没看起来那么简单。”
我看他们比划着,自己抬手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
“我得先走了,和秦雅书约好了的。”我说着看着刘炎林。
“那伊拉怎么办?”刘炎林问我。
刘伊拉先是委屈的憋着嘴,然后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说:“呃,我可以自己坐火车回上海!”
“那么远你回去干吗?今天不是上学的日子吗?”刘炎林问。
“爸爸,今天周末。”伊拉没好脸的看着他,“我回去好好陪陪爷爷奶奶!睡一晚再赶回来上课。”
刘炎林挠着后脑勺,“我这忙的周末也不记得了。”他自己念叨着。
“妈妈你觉得呢?”
我看着她,“你才十二岁。”
“十二岁怎么了,我认得路,上了火车叫个出租车刷的一下就到了,你忘了我八岁就能自己乘坐上海的公交车了吗?”她在那边辩解道。
也是,女儿的独立简直叫我自愧不如。
“我就是为了回去看看爷爷奶奶,睡一晚上我立马赶回来,保证不耽误学科。”她竖起手指发誓,“都是搬到着青洲跑来跑去的……”
“让她去吧。”严斐也赞同着劝我们。他的儿子在一家私立的学校上学,个性独立好强的,什么都能自己干。而刘炎林……和他的父母一样……是公立学校的站队者。我曾经想让伊拉在上海修双语学校,上海那好多人家都这样学,对孩子将来的前途肯定好啊,可是没有一所入得了刘家人的眼。
刘伊拉算是上海人了,她是在上海出生的,就该在上海念书。而她现在就读青洲花园女子中学。刘家人老是想着落叶归根。幸好伊拉的学习能力很强,不管是上海还是青洲的一切习惯她都能得心应手,语言也没有任何障碍。但是我从来不用上海话或者青洲话跟她聊天,她也经常去我们现在住的施桥镇隔壁的……蒋王镇,看望我的父母,而且多数暑假都是去外公外婆家度过的。
刘炎林转过身来,眼神尖锐,看的我心里发憷,这种眼神说明他待会要将什么风趣的话,或者叫你尴尬下不来台的打击。严斐显然有同样的感受,他僵着表情转过身去摸一摸墙壁。
“呵,呵。”他故意夸张这个语气词,“就是,我知道我们朱秋浓女士怎么看待我们青洲的学校,我们青洲的医院,我们莫名其妙的长假,我们的小商店,我们的小马路,还有臭水沟,我们的邮政,通信,我们青洲的政府还应我们家门口随处可见的****猫屎!”刘炎林的伶牙俐齿我不是第一天领教,那一口漂亮的牙齿就是我能够听下去并且不怎么想反抗的唯一动力,“我们听了很多遍,你也说了很多遍,不够吗?‘我喜欢上海,那里干净,方便,在上海,马路上的****都是宝贝!’”
“爸爸你别说了!你怎么能这样冲妈妈说话!”伊拉紧紧握住我的手小身体挡在我面前面红耳赤的冲她爸爸喊。
“怎么不能?”刘炎林笑着,还对严斐眨眨眼,他又看回秋浓,“对吧,老婆?对吧,来自蒋王镇的秋浓女士?”
他在客厅里敞开衣裳旋转着,还支开手打着响指学着迈克尔的音乐跳起莫名其妙的步子。
严斐在这里,他尴尬,我更尴尬,甚至不知所措。为什么刘炎林总喜欢让我难堪,让我在别人面前显得那么虚伪,装高傲,对家乡的东西嫌这嫌那鸡蛋里挑骨头?我为什么连回嘴的余地都没有?从前和他在一起,觉得他开朗风趣。刚结婚的时候,我们还相互逗笑,在亲朋好友同学面前惹得哄堂大笑。但那只是一切刚开始的时候。
像往常一样的反应,我微笑,只是僵得厉害。
“你最近去看奶奶了吗?”我问他。
刘炎林已经蹲在屋子里拿着尺开始比划了。
“什么?”
“你奶奶。”我咬唇耐心又说了一遍,“我觉得她应该很想见你,你可以告诉她关于老宅的情况。”
他蹲在地上扭头看我,“我没时间啊老婆,你替我去吧。”
他又开始笑,眼神里全是爱的期待。
“炎林,我每周都去,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她是你亲奶奶。”我说。
“她更喜欢你,喜欢我亲爱的小猪。”他嬉皮笑脸的轻轻说,“亲爱的小猪,我爱你。”
他走过来支着手在我脸上啄了一口。
哎,朱秋浓。
“哦,你就是那个秋浓?朱秋浓?”多年以前,就在这所房子里,他的奶奶就这么问我。她灰色的眼睛一直打量着我,满是温蔼,那双眼睛里分明透着其他的东西,我去照顾她的时候,常常莫名其妙的叫我的名字,秋浓秋浓,还会神经兮兮的哭出来,我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当时剪了一刀齐,流利的短发,穿着大白鞋,一张笑脸白净可人,这就是他们刘家人对我统一的评价。而这位七十八岁的老人也是一副典型的江南女子形象:温柔的肩背,小巧的鼻梁,贴梳在脑后的鬏,精明的眼神。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尖,常常得竖起耳朵细细听去。她也会开玩笑,偏冷,听懂了才能笑的出来,然而,我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了她。
不得不承认的一点,即使到现在,我喜欢她甚过喜欢刘炎林的父母,他们让我觉得我还是“朱秋浓”而不是“刘家的媳妇”,尽管我在上海跟他们呆了十多年,嫁给他们的儿子也有十三年了,还给他们生下了伊拉,让他们做爷爷奶奶了。可我仍能感知他们重男轻女的思想。
临走的时候,我在玻璃窗户上再次看到了自己那张令人看不下的脸,突然觉得刘炎林对我的尊严攻击,我忍得太久了,每次我都无所谓的笑过去了事。
可今天,我第一次觉得,莫名其妙觉得,我受够了!
秦雅书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了,喝着她喜欢的玫瑰花茶。我匆匆进来,在版面制作小马和专题编辑华少中间拉个张椅子凑进来,略带抱歉的坐下。
办公室外面是文昌大街,与友谊街很近,青洲的行政划分区中有我喜欢的,但我不喜欢这一块区。这里拥挤,到处充斥着俗气,浮华的味道,可我从上海调回来的工作就在这里,每天必须来的地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跟这里大街小巷的脚气撞脚后跟。这里可是窈窕江南……沉淀着几千年文化的秀丽“美女”。不论什么季节,人行道汽车道总是时时刻刻挤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来一睹芳华,他们大多爱在老街上逛便宜的衣裳,到风景区去拍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