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里人来,聚齐,又走。繁忙一如既往。我环顾着周围的人,兴致高昂的看着她们,想读出他们的故事。
一对老夫妻并排坐着,老太太的手牵着老爷子,另一只手和他碰杯,笑得很开心,那种甜蜜是经历了岁月的沉淀。那边的圆桌上,十来个年轻的小伙子在一起哄笑着,捧腹大笑,引得旁边一个西装大衣的女人的咳嗽提醒,她瞥着他们有所不快。谈生意的人呢,西装革履,名烟夹在指间,缭绕着美味的菜,我十分不喜欢这种饭桌抽烟的行为。很快就调离了视线,有一个四口之家,微胖的是美国男人,中国女人温柔贤惠,那两个混血儿可爱的不得了,女人正在教丈夫如何读中国菜单。服务员应和着厨房来的菜,声音很大,窗外已经被雾气朦胧了,这里很温暖。
刘炎林一向喜欢迟到,我已经,无数次习惯了。我去洗手间可以整理头发,衣服,还可以画个淡妆。今天穿了一身墨绿的长风衣,刘炎林从青春时就喜欢我穿墨绿色的衣裳,一条紧身的皮裤,呃其实也不是特别紧,我知道这个的严重性,耳上带的是双十一刘炎林替我付款的一对珍珠耳环,他总喜欢说成替我买的,却从不说是送我的。手上那块浪琴表,是我们三十岁结婚纪念一起买的情侣表。我往旁边的玻璃上瞥了一眼,妆容姣好,眼睛似乎比从前更漂亮了,淡淡的自然唇色,他不喜欢涂口红的女人,如果接吻的时候我嘴上稍红一点,他都会警惕的问我是不是涂了口红。怪胎对吗,但我真的会不去涂口红,我会多补水,是我的唇色看上去自然美。对于一个三十几岁的尴尬期的女人来说,我算是挺漂亮了的吧,我微微笑。服务员对我热情的眼神我也看得出来的确是这样。
我翻出手机里的记事簿,记下了明天要预约产科医生。明天一早我就给我的医生打电话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还要预约号码,做个全身的检查,我要确保我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会影响到宝宝的毛病,我已经不是二十几岁的人了,经历了那么多事,仿佛生刘伊拉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为什么一下子紧张起来了,朱秋浓,你行的,你一定可以的。嗯,我行,我当然可以。生伊拉时候,妊娠,分娩,每天哄她踩的脚后跟疼痛难忍,无时不刻需要喂奶,孩子没完没了的哭,换洗尿布。我吞咽着莫名其妙分泌的口水,十二年了,我准备的无数次,现在终于,我准备好了,我相信,刘炎林肯定也是。
其实我是讨厌等待的人,特别坐不住的急性子,青春期时候刘炎林常常这么说我,但我是控制不住的一等什么,心里有根草儿似的一直在滋长,我试着按捺住我自己,可是不行,有只手,黑暗之手挥开按捺的手,一股热流从小腹生起。我深呼吸,继续翻看包里,还有些关于圈押事件的资料,重温了一些事件,地点。很快我就忘记了焦虑,沉浸在工作中了,身边的嘈杂声幻化成“呼呼”的风声,老夫妻的笑,小伙子们的哈哈大小,女人的鄙视,还有服务员在过道的来回游走,脚步声,桌椅碰撞声,统统呼啸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前头的桌布轻轻被拉动着,我抬头,刘炎林已经坐在我对面了,他的唇今天在灯光下特别迷人,我几乎有种冲上去吃了他的冲动。他眼里也很激烈的流露着某种情感。
“老婆你今天真美。”
“是吗,你也帅,帅呆了。”我学着年轻人的说法夸他,他穿着灰色的呢大衣,里面是蓝色格子衬衣。
“你来多久了,怎么不叫我。”我收拾起东西。
“一会,看看你也好。”他笑着说。
我几乎忍不住就说出了那个惊喜,但我哽住了,现在说是不是太着急了,正好服务员来上酒,我抿了一口才把话给吞回去。
“老婆,今天怎么约我来这里?”他冲我撒娇,我们之间许久不这样了,但他一这样撒娇我也会凑上去,他问,“有什么惊喜吗?中奖了还是伊拉得了第一名?”
“呃。”我举起酒杯,捧着自己的下巴,“是个惊喜,先干杯,等会告诉你。”
我们对视着喝了一口。那味道我依然受不了。
他抬起头,“要不要我来猜猜看,是什么样的惊喜好不好?”
我挑眉,兴致盎然,“你啊,永远都猜不到,绝对猜不到。”我学着伊拉的小模样给他卖关子。
他被我的样子都笑了,一股气哼了出来。
“你怎么跟伊拉一个模样,不愧是种瓜得瓜。她知不知道你所说的惊喜?”
我咧着嘴,兴奋的摇摇头,“不知道,这个秘密惊喜就我一个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我说着把手指对着嘴巴。
我把身体倾到桌子上,“炎林……”
正想说的时候,服务员来了。我咬咬牙先点菜再说,刘炎林点了个素锅底,然后一些羊肉,牛肉,他钟爱吃肉,我点了海鲜丸,他还提醒我素菜,我们都是食肉动物,他却非要塞给我素的,我必须领情。我们飞快点完菜,我一边踮着脚,一边看着服务员走远,走进厨房。
“我怀孕了。”我以最快的速度告诉刘炎林。
我看着他的表情变化,看着他的眼神流露,我想着下一秒就是大笑,我已经摆好了笑的表情,就差露出牙齿了。但是。
他只是轻轻皱眉,半张开嘴,一张僵硬了的脸,眼睛眨啊眨的滴溜溜的摇摆不定。
“怀孕?”他摸着头又问一遍。
“是不是太好了!太好了对吧!我怀孕了!”我激动的说话连我都意识到放大了鼻孔了的那种高兴。
当我腾云驾雾似的飘着的时候,他沉默着。
很久,他问我,“怀孕,多长时间了?”
我只是意识到一点点不对,低沉着声音说,“刚发现的,明天就去检查。”我心悬着,我等他的回答。
可是为什么他的反应不是我预期的反应?他捏着自己的眉心,然后摊开手指在脑门上撸了几下,那是他觉得烦或者累的时候进场做的动作。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我咬着唇,心拎到了嗓子眼,我不说话。
这股阴冷的沉默,在我们之间掀开,汤锅上的薄雾都慢慢散开来扑向我们,我们躲不开,触手可及。
我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却全都是冷汗,我看着那对老夫妻的方向,从前我和刘炎林也是喜欢相邻而坐的,我喜欢抓着他的手,安全感十足,可是现在,我一手的冷汗,只能自己蒸发。服务员来上菜,我们的尴尬依然,那些肉食,水果,我们谁也没动筷子,瞬间都凝固了,我不知道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他,我受不了这种窒息的冷漠了。
他叹了口气,又一次揉他的眉心,拧着脸摇了摇头。
我的泪已经止不住了,全部的想法被打空,全部的期待被否决了,大豆似的泪低落在餐布上,我哭不出声,沙哑着声音问他,“我以为你会高兴的,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几乎是祈求着他给我一点反应。
他奴了奴下嘴唇,冰冷的看着我,“秋浓,孩子的事情,我早就已经死心了,你出过那么多事,我不想”他有些说不出。
“我知道啊,我也死过心也没再抱过希望,可是现在,你什么意思?你死心了,所以不能……”我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凌厉,那股决绝的味道薄凉了我。
“秋浓,再过几年我就四十岁了,我们……”
“四十又怎么样?”我几乎压着喉咙歇斯底里,我知道刚才美丽的眼睛现在肯定恐怖的布满了血丝。
“我不想当个老头子了,我不想等我快死了我的儿子才上完学。”他几乎平静道。
“天哪!刘炎林,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居然会说这样的话!”我喊道。
别人看着我们,我脸红,烧心,又是一阵沉默,我瞪着他。
刘炎林却能像平常那样温柔的对我说,“秋浓,你听我说,我们的年龄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照顾一个孩子了,现在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幸福,伊拉都快上中学了,我挣钱,你工作,很快,我们只需要等伊拉嫁人,这样平平稳稳的生活不好吗?我们折腾不起了,秋浓,你明白吗?”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再也憋不住了,桌布上一滴一滴的晕开,脸颊上被熏的辣人。
“那你现在的意思,就是”我已经泣不成声了,整个人都在颤抖,“就是要我去打胎?”
隔壁桌的客人嫌弃的瞪着我们,我完全没心思理他们。
我胡言乱语的时候改成了青洲方言,这种情况下还用普通话说我做不到。
“刘炎林,我已经流了两次了,现在你还要我去打胎?”面对这个残忍的家伙竟然是我丈夫的事实,我浑身抖个不停。
他一脸纠结的忧伤,彷佛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的,女人般的弱伤!我现在恨不得把他揣进火锅煮一边,然后扔在大街上!
但最后,我只是趴在桌上绝望的哭着,再也不顾形象的哭着。他安慰我,摩挲着我的头发,一遍又一遍的亲吻我的脑袋告诉我他爱我。
怎么会爱我!哪里来的爱!我现在,这一刻恨死他了简直!
这一夜我几乎没睡得着,脑中不断反复着刘炎林的话,那样残忍,不容商量的话,早上起来我发现脸上浮肿的厉害。客厅里空荡荡的,刘伊拉已经去上学了,我真害怕她听到我难过看到我伤心的样子,她已经早熟的太快了。
刘炎林为我做了早餐就离开了。昨天晚上他很温柔体贴的哄我入睡,为我折被子,他说再给他点时间,他要好好想想,我们可以再好好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