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都是圈押事件中的孩子。”他一边说一边为我倒了一杯热开水,“这才是一小部分,你知道的,当时那些民国警察一共押交了一万左右的孩子。”
我轻轻抽吸着这办公室窒息的空气,我还是坐下来了,在这次见面之前,我还是先把问题准备好发给他了。
“朱秋浓。”他微笑叫我,“你是先问罗皮的集中营的情况?”
“对,罗皮杭集村的集中营。”青洲关于集中营的信息资料倒是不缺,但是关于罗皮还有七支巷的集中营的信息太少了。
潘译叹了口气。“是的,没错,和安吉的想必,罗皮集中营的资料确实少,而且如果你去遗址看看,找不到什么确凿的痕迹来反应当年的真实情况。那里的人也都不愿意告诉你当年究竟什么情形,他们不想说一些和当今政府相反而且跟提高生活质量没什么用处的事情,况且,到今天了,那些事情的幸存者已经不多了。”
我的视线再次轮到了那些触目惊心的黑白照上,那一排排幼小的无辜而期盼生存的小脸上。
“那些集中营早前是干什么用的?”我问。
“他们建于已久二七年,是真正的军营,当年国共战争的时候用来关押共产党的,但是后来你知道的,日本人来了之后,这里的武装力量薄弱,就全用来关那些军人家属。一九三七年,日军从南京一路杀下来。而那些被押送的人质,开往南京集中营的第一批火车就是从罗皮开往江城那边的集中营出发的。”
“安吉那边的圈押场中的家庭为什么没被送往上海的日军集中营呢?”
“那些被移送的,没有孩子的家庭被移送去上海了,上海里青洲更近一点,其他的集中营距离青洲有好几天的路程,而且这边的集中营地址很方便,在乡下,没有太多人干舆论的地方,他们很容易实施暴行把孩子跟父母分开来,去了上海市区可不容易,那边的驻华使太多,随时将事件报道去国际,你估计看过关于那些的表述了吧。”
潘译说着冷笑了两下。
“我们现在要去用餐吗?”他问我。
“不太想。”我手里的笔记停不下来。
“好,那我们继续。”他抿了一口茶,告诉我这方面的文字记载很少。
“对,无从下手去查。”我说。
“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知道当时的情景,我这里有几本书,你可以拿去看看,当时女人们为了孩子有的连命都不要了,但事实上根本没用。”
我皱着眉,目光再次落到那些幼小可怜的孩子身上,还有些妇女的照片,楚楚可怜又绝望空洞的眼神惊着我的心。
我想起了刘伊拉,如果这时候别人把她从我和刘炎林身边剥夺离开,熬受孤独,挨饿,受冻,挨打,还洗不了澡。我会怎么样?我不禁一身的鸡皮,我裹紧了自己。
“安吉街上的圈押行动中抓的五千个孩子让国民警察头疼了好久。”潘译说道,“当时日本人要求立即移送的是成年人,不接受孩子的,火车站的调度检查安排的一丝不苟,完全不能改变计划,所以才有了把母子活活分开的野蛮行动!”
“那之后呢,那些女人呢?孩子呢他们怎么样了?”
潘译凝重了告诉我,他们的父母被沿着运河线一路南上到江城,直接送到南京集中营,孩子就被留在充斥着病毒,严峻恶劣的苦寒环境中,没有大人照顾,为了防止抗日游击队来干扰,次年一月,他们把孩子也移送过去了。他们先被送到了江城,和江城里的四面八方来的陌生人在一起,再被送往南京。这样一来在国际面前,舆论面前,所有人都以为那些孩子是由父母带着的,要以犯罪的人的身份被送到南京劳动去。
潘译和我对视了一眼,我们不约而同的把视线又移向那些黑白照片上。延墙继续走着。
“到了南京,他们只能被安排,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没有和男人女人们一起接受体检,女人们很多都被卖走了,男人们都被送去了731毒气实验工厂。”
“是被那些汉奸警察送进去的,用的是中国的汽车,中国的火车,被害死在中国人的地盘上。”我痛心念道。
那一霎那,我的心情简直降到了最低点,可能因为没睡好,我的头晕的不行,有可能是怀孕的体质,我的身体,小腹一直再抽抽。
我站在那里,抚摸着孩子们的脸,凝视着年轻女人的脸,痛苦不已。
潘译在一旁看着我,默默的为我端了一杯水,他把水问在我手中,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虽然这段历史刻在我们心中,但你不能用他们来折磨自己。”
我撑着眼前的一片涨眼的空白冲他微笑点点头。
我趴在他的办公桌上恢复了好久,又去卫生间吐了一阵子才渐渐看清楚走的路。
“实在不好意思,我怀孕了,您知道,想到这些孩子和妈妈,我,我受不了。”我结巴着向潘译解释道,接下来我有事请求他,所以并不想给他留下坏印象,“潘先生,我想请求您帮我一件事,这,可能与我的文章没有关系。”
他撅了撅嘴,坐回到电脑面前交叉握起他的手。“可以,你说说吧。”
我把身子倾在桌上,整个人朝他凑了凑,“我给您一个具体的地址,然后,麻烦您帮我查一查这家人的行踪,这家人也是一九三七年移送家庭中的一家。”
“安吉街被移送的家庭?”他问道。
“是,这事,对我很重要。”我恳求他。
他深深的与我对视了一下,我想这一眼,他能看透我的愁绪,我累极了的身体还有浮肿的脸,我想他肯定能从我的眼中读懂对那座老宅子的隐秘感情。我与他对视着,他微笑着看透了我的全部秘密心事。
“秋浓,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就想了解这家吗?能不能跟我谈谈,仅仅是你做记者的好奇心还是别的隐情?”他问着我。
我觉得烧脸,完全没法回答,“这是我私人的事情,就是,就是没办法准确的向您解释所以才这么为难。”
“秋浓同志,你知道过去的三十年,我奉献了我全部的青春就是为了这些受难家庭,每个受难者的踪迹去向,我能记住他们每个人痛苦的脸庞,这个探索的过程困难程度不亚于一项伟大的科学研究啊,但我觉得有用,我可以告诉你,就在这台电脑里面,那家所有人的名字具体情况我都可以查到,只要动动手几秒钟的事,你就能如愿以偿。”
我脸上烫的更厉害了,他友好的冲我笑笑,“说说看吧。”
我其实心里很难决定,这毕竟是刘家的事情,说到底我的那种好奇和难受究竟来源于哪里我也不知道。但我还是把青洲施桥的那座刘家老宅子的来历,夏伊何奶奶说过的故事,还有我公公刘生麟说的话都告诉了他。后来我也不结巴了,干脆的流利的说到底,我告诉他我老是梦里梦到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老是想起刘家的祖宗,怎么也停不下来的想起,我想知道他们究竟是谁,什么身份呢,他们从刘家走出去后来的命运又是什么?潘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或对我微笑,或点头,很仔细的听着。
“秋浓。”听完后,他的语气很凝重,我不得不扳直了身体去学习的态度来听,他说,“秋浓啊,那些过去了的历史,对我们这些挖掘者来说或许只是当做一个事件去重现,过程很难,会有很多意外,是由于那些事件相关者,我们挖掘的是别人的负面,不开心,丑陋,等等,是那些事件相关者不愿意表现出来的,那些东西不是文物,不是拿出来就可以进博物馆的,否则人人都会那样做了,那些隐秘的东西,是需要勇气去发现真相的。”
我点点头,潘译先生的话全都说到我心里去了。“我懂的,但我真的想要知道。”
他看着我坚定的眼神,咂咂嘴,“好吧,那我告诉你他们的名字,你可以知道,但我希望你不要透漏出去,特别是你们杂志社。好吗?”
“可以,太感谢了!”我被他严肃的神情也弄的严肃起来,这不是件小事。
他对着电脑,“地址告诉我。”我一字一字的报给他。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啪啪啪”飞快的敲着字幕,我的呼吸快窒息了,我捂着自己的心口,深吸一口气,我太紧张了。
很快,一张纸从打印机里“嗤”的溜了出来,我看见那页纸上满满的字,潘译没说话,只是站起来把那张纸递给我,很友好。
纸上写着:67707青州施桥20号,刘氏。
户主,刘家峰,1869年生于青州,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被捕。关押地,刘氏粮公所,安吉圈押场,江城集中营,南京集中营。移送车次:十一,移送时间: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日。
刘翁氏,户主母亲,生卒年不详,同日被捕,关押地,刘氏粮公所,安吉圈押场,半路生病而死,现埋于青洲杭集小王庄。
户主大夫人,同日被捕,拘捕,于家中悬梁自尽。
刘生龙,刘生虎,一九二七年生于青州刘家,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被捕,关押地,刘氏粮公所,安吉圈押场,江城集中营,上海集中营。移送车次,十一,移送时间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日。
朱秋农。
“朱秋农?”潘译读到这里看着我,“秋浓,和你一样的名字读音不同。”
我已经感到不同寻常了,拿过那张纸继续看。